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沖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志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嘆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餅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著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麼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麼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听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後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棒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著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暗于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簾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麼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干什麼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麼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干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著花。」
「誰知道。」
暗于琛的眼楮真尖銳,什麼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嘆。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麼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于琛取笑我。
「怎麼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麼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著。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糊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麼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復,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暗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于琛卻氣定神閑,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
听听,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暗于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月兌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里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麼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麼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餅一天,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干。」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麼?」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