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可勤一直笑。
"可勤,給我一點鼓勵支持。"
"一定,願你打垮洋人,揚威海外。"
本才略覺安慰。
可勤補一句︰「本才,口後若有人閑言閑語,你不必理會。"
本才頷首,"那些人會些什麼,不難猜到八九分,若是排除萬難,爭得些少名聲呢,必定是媚外崇洋,倘若不幸全軍覆沒,則冷笑一聲︰你以為這麼容易做春秋大夢呢你。"
可勤給本才接上去︰「作品多一點,他說你粗制濫造,作品少一點,他又說你受歡迎程度大不如前。"
兩人笑作一團。
靜下來,可勤問︰「叫你去紐約住你願意嗎?」
「我無親無故,大可一定了之。」
「胡說,你還有我們呢,一年起碼寄十個八個封面回來。」
本才這次來,另一個原因,是要使殷可勤釋然。
因此她很平靜地說︰「好好照顧劉執成。」
殷可勤一听,忽然漲紅了面孔,像是做賊被人當場捉到,雙耳燒得透明。
本才不禁好笑,本想促狹地看她尷尬,終于不忍,「你看你到今日還怕難為情。」
可勤張嘴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試了幾次,不得不放棄。
這時,肢體語言似乎更加重要,她握住可勤的手。
可勤囁嚅︰「他一直喜歡你……」
本才更正︰「他一直關心我。」
可勤十分感激。
本才嘆口氣,「我猜我是那種六神無主,彷徨得團團轉的人,特別叫他不放心。」
「執成喜歡藝術家。」
「當編輯大人也是文藝工作。」
「本才,你真好。」
「你倆一早就應成為一對。」
可勤輕輕說︰「可是不知怎地,互相都沒有留意對方。」
本才代為解釋︰「工作太忙了。」
「一定是那樣。」
「現在有了好的開始,大可慢慢發展。」
可勤仍然靦腆。「你們有說不完的話題,光是討論明年該出版哪些書,已經可以談三日三夜,將來生了子女,名字也現成,一個叫書香,另外一個叫字馨,不知多文雅。」
可勤笑了。
半晌她說︰「本才,你呢,你完全沒有想過你自己?」
本才自嘲︰「有呀,我已經要跳出框框,去做國際級藝術家。」
「感情方面……」
「直向前走,總會踫到那個人吧。」
「要求別太苛刻。」「可勤,你應勸我提高眼角才真,否則再來一位馬某那樣的人才,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可勤駭笑。
笑著她忽然落下淚來,與本才擁抱。
身後忽然有人說︰「咦,這不是抱頭痛哭嗎?」
正是劉執成來了。
他真幸運,無意中得到理想伴侶。
像可勤一樣,他打量本才後︰「你太憔悴,得好好休養。」
一定是虛腫面孔,紅絲眼,瘀黑嘴唇叫他們這樣吃驚。
本才一點牽掛也無,回家休息。
看護來了,有點詫異,「你好像放下一些什麼,整個人輕松了。」
「是嗎,」本才笑笑,「一定是面子,面子最沉重。」
「不,也許是才華,」護士笑,「才華也千斤重。」
她真幽默,世上好人果真比壞人多。
本才一邊在她指導下做柔軟體操,一邊說︰「會不會是愛情,愛人十分沉重。」「真正的愛情叫人歡愉,如果你覺得痛苦,一定出了錯,需即時結束,重頭再來。」
本才訝異,「說得多好,像個大作家的口吻。」
看護說︰「背上的燙傷疤痕其實可以請教矯型醫生。」
本才感喟,「不必了,成年人身上誰沒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見,有些你看不見。」
「楊小姐你這樣說叫我放心。」
餅一會兒看護又說︰「王家整家搬走了。」
本才也說︰「過一陣子我也會有遠行。」
「人們已漸漸忘記那場火災。」
「那多好,淡忘是人類醫治創傷的天然方法。」
「你吃了那麼多苦,你甘心嗎?」
「我也有所得益,我很珍惜目前一切。」
看護也擁抱她。
本才知道現在的她一定很慘,否則不會人人一見便想擁住她安慰她。
整整個多月,殷可勤做本才的代理人,從中斡旋,與辜更咸那邊談條件。到最後,合同也簽下了,出發到紐約的日期也定妥,本才仍然不肯與對方面談。
一日,可勤送來熒幕對講電腦。
「這是干什麼?」
「他們想與你會晤。」
「不,我不諳英語。」
「誰相信。」
「我怕羞。」
「楊小姐,別鬧情緒。」
「對,我住在荒山野嶺,沒有電話線,故此不能從命。」
可是過兩天,可勤又上門來。
「是什麼?」
可勤一言不發,打開盒子,取出一件輕巧的儀器。
「咦,什麼玩意兒?」「是辜更咸派人送來的衛星電話,毋須線路,只需依指示瞄準衛星,即可收發。」
本才不出聲。
「感動吧?」
本才承認︰「完全有被追求的感覺。」「是,比起人家的認真,妥帖,我們這里搞文藝工作的條件相形失色。」
本才默認。「人家目的是辦好一件事,我們卻急于捧紅自己人,建立個人勢力範圍。」
本才不出聲。
「看樣子你會一去不回頭。」
本才不得不承認︰「我確有破釜沉舟之心。」
「你看,本地又失去一名人才。」「本地自恃人才滿街跑,不大受重視,到了外國,希望可以大翻身。」
「來,我教你用這具電話。」
「不,謝謝,我不愛講電話。」
「有時你真固執。」
本才感慨萬千,「我們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時候太多,老了,丑了,都無力挽救,說不說電話這種小事,倒可以堅持。」
可勤說︰「你的確變了。」「從前的確太過嬌縱,天天漫無目的玩玩玩,其實悶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發奮,現在都明白過來了。」
「還來得及。」
「真的?」
「有的是時間,年輕是本錢。」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麼,這是我重拾才華的時機。」
可勤又想擁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絕接受呵護。
只有損手爛腳,或心靈飽受創傷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進一口氣。
可勤說︰「你看美裔猶太人對你多好。」
「也許,就在他們當中選擇個對象。」
「他們很多傳統同華人相似。」可勤有點興奮。
「我信口雌黃,你就相信了。」
「無論男女,都期待有個好歸宿。」
本才吁出一口氣,站起來,伸一個懶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個人都有了結局,你是女主角,你為何毫無結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說什麼?」
可勤連忙搖頭,「對不起,我著急了。」
人的本性不變,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別人效尤,當然也是好心。
「猶太人還什麼?」
「熱誠期待會面。」
「他們會失望。」「我的想法剛相反,你看你這人多精彩,站出來毫不輸蝕給外國人,聲色藝俱全,落落大方,外語流利,談吐幽默,叫他們開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愛。
本才仍然堅持不與他們對話。
這種無意中制造的神秘感使對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沒閑著,她努力幫助身體恢復原狀。
無論做的是何種性質工作,首先見人的還是賣相,體重適當,精神奕奕,服飾整潔,一定佔便宜。
她的思維有時與加樂仿佛尚有聯系。
作畫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覺得加樂就在附近。
「討厭,討厭誰?」
本才側耳細听,忽然笑了。
「區志瑩,是,她是比較刁蠻任性。」「想她定?做一個七歲的孩子十分沉悶,我相信她不會久留,你權且忍耐一下。」
「已經過了八歲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