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病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醫生看護都在外頭,比較容易辦事。
本才發覺她手腕上只有一條管子,她輕輕將它拔掉。
又一次覺得驚駭,手臂細細小小,像個七歲孩子。
她掀開被單,看到身軀。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完全沒有胸部,尚未發育,不,不,根本沒有長足,還是個小童。吃驚之余,她掩著嘴巴,下床,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
不夠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嚇得目定口呆。鏡子里不折不扣是王加樂。
大眼楮、卷曲發,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
本才掩著胸口,尖叫起來。
加樂臉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點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鏡子來。
嘈雜聲吵醒王振波,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大聲叫醫生。
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
本才努力掙月兌,忽然之間,不顧一切鑽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縮成一團,不住哭泣。
本才又驚又怒,心中不住說︰「出去,出去同他們講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
她更加絕望,除出哭泣,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只听得王振波叫她︰「加樂,出來,爸爸在這里。」
忽然有人說︰「湯老師來了。
湯老師輕輕鑽進床底,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
「加樂,別害怕,來,讓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見到熟人,連忙爬過去,湯老師緊緊抱住她。
本才想說話,可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這才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急得渾身是汗。
湯老師說︰「噓,噓,加樂,靜靜,靜靜。」
這時她听見王振波同醫生︰「她最听楊小姐的話。」
加樂叫起來,「我就是揚本才。
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淒酸地說︰「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
什麼?
一個又一個意外,驚濤駭浪似復蓋上來,本才窒息,咳起來,臉色突轉。
醫生蹲下來,「交給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給她罩上氧氣罩,呼吸總算暢順了。
「可憐的孩子。」
本才淚流滿臉,她不住央求︰「讓我見一見楊本才……」
說出口才知道有多麼荒謬,她自己就是楊本才呀。
本才鎮靜下來。
她握緊拳頭。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須要沉著應付,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里。
醫生溫和地看著她,「加樂,認得父親嗎?」
本才點點頭。
「湯老師呢?」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都松口氣。
從那刻開始,本才決定做一個乖孩子︰她自小是個天才,與加樂不同,她當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
看護輕輕說︰「加樂,媽媽來了。」
本才覺得一絲寒意,她害怕這個母親。
她看到翁麗間走近,化妝艷麗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聲。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傷心不流淚,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
做母親的訝異了,停止哭,凝視本才,「叫我媽媽,叫我媽媽。」
本才遲疑。
「昏迷時你叫過媽媽,讓我再听一次。」
這樣簡單的要求,應該如她所願,本才張口叫︰「媽媽。」
翁麗間卻反應激烈,號啕大哭起來。
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樂蘇醒後像是變了一個人。」
「是,頭腦像是清晰不少。」
「叫專科醫生來替她檢查。」
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毀,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接著一個星期里,本才住在醫院里,努力做一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機構里工作一樣,表現不能太好,那會引起疑竇,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頭增嫌,寶貴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場。
再次做回一個孩子!真正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小手、小腳、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統共忘記做一個孩子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一切苦與樂回來了。
因不用負任何責任,生活真正輕松,每日只認認生字玩幾個游戲已算一天。
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
機會終于來了。
下午,看護問她︰「你記得楊小姐嗎?」
本才連忙點頭。
「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燒傷,經過搶救,傷勢倒是無礙,但是卻一直昏迷,沒有蘇醒,你願意去見她嗎?」
本才一顆心突突跳起來,忙不迭點點頭。
她取餅紙與筆,努力寫出「我是楊本才」交給看護。
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護一看,笑了,「寫得很好。」
本才嘆口氣。
看護叮囑她︰「見了楊小姐,不準打擾她睡覺。」
她領著本才到醫院另一翼去。
本才緊張得面色煞白。
來到病房附近,看護與看護打招呼。
「小加樂怎麼樣?」
「听話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樣子,等待奇跡出現。」
「我帶加樂來看她,希望喚醒她知覺。」
「熟人都來過了。」
本才心里叫︰馬柏亮呢,馬柏亮來過沒有?
病房門輕輕打開。
本才向里邊張望,因身型矮小,什麼都看不見,她輕輕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張大了嘴。
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否則前功盡棄,又要被關起來,打針吃藥,昏昏沉沉睡上幾天。
她靜靜走到床邊。
楊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為背脊燒傷,她俯睡,臉朝下,鼻孔喉嚨都插著管子,雙目半開半閉,敷著濕棉布,啊可怕,這明明是個植物人。
看到自己這個情形,不禁傷心起來,她輕輕撫模自己的手。
看護在一旁說︰「試叫叫楊小姐。」
本才在喉頭里咕嚕著叫︰「楊小姐。」
「很好,很好,加樂,在她耳邊說︰‘加樂來看你’。」
本才嗚咽地輕輕說︰「我,我怎麼變成這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湯老師緊張地進來,「加樂反應如何?」
看護答︰「很好,與常兒無異。」
「對,加樂像是真正蘇醒了。」
「楊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興。」
湯老師不回答,低下了頭。
有人敲了敲病房門。
本才第一個抬起頭來︰呵是馬柏亮。
他真的來了,本才有點高興。
只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同湯老師頷首,與醫生談了起來。
他看上去充滿憂慮,本才不由得感動,只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張椅子,坐到窗邊,像是預備逗留一段時間。
本才輕輕走過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馬柏亮轉過頭來,「是你?」
本才點點頭。
「你無恙?」
本才點點頭。
馬柏亮嘆口氣,「是天意嗎,本才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
醫生在旁听見了,輕輕說︰「永不說永不。」
馬柏亮頹然說︰「是這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醫生不語,檢查後走出病房。
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麼。
房內只剩本才與馬柏亮兩個人。
柏亮輕輕撫模本才頭發,「這一等,可會超過一百年?」
本才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苦笑。
馬柏亮說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
本才正想設法與他相認,听到他這樣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
本才沒好氣,她才不會那樣偉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她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