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這樣的人的,程真有位舊老板,三子兩女都保護得密不通風,可是對手下的年輕人卻毫不吝嗇,嚴加教誨。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獸,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為她出頭,發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為。
程真嘆口氣,無話可說。
正要掛電話,孫毓川忽然說︰「像你那樣的聰明女,看到笨拙的我們,一定覺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誰笨?
這時程功在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到母親還捧著個電話講,十分訝異。
程真清清喉嚨,「我不明閣下意思。」
只听得孫毓川嘆口氣,「程小姐,高抬貴手,打擾你了。」
他掛上電話。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麼意思?叫她放過他們?
這時程功進來,「媽媽你同誰講了那麼久?你從來不說長氣電話。」
「過來,程功,我像洪水猛獸嗎?」
程功不加思索,「當然不像。」
「我可算聰明伶俐?」
程功坐下來,「嘿,一時一時啦,智力發展不十分平衡,事業上偶有佳作,處理生活上諸事笨拙萬分。」
「謝謝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滿意。
「怎麼回事?為什麼問那些怪問題?」
「有人說我無比詭詐。」
「不會吧,你若略有腦筋,也不會同董則師分居了。」
「啊,此話怎說?」
小程功慢條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麼久,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你反而說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頭。
「董則師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覬覦。」
程真問︰「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遠了,多年來你百折不撓,在別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據理力爭,人家覺得你橫行不法,你爭取合理酬勞,那是一錢如命,銖鎦必計,你不平則鳴,那統統是罵人,社會對事業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說得真好。」
「人人喜歡依人小鳥。」程功嘆氣。
「你呢,你朝哪條路走?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三岔口,很為難。」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世界新聞,一手握冰凍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時候,董昕也不關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同她說︰「一支筆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記得她這樣無奈地同他解釋︰「要是不尖銳地針對人與事,特寫不好看,漸漸一支筆淪為花拳繡腿,銀烊蠟槍頭,有什麼意思?你看報上專欄,凡是有讀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癢癢,溫吞水天天寫身邊事,離不了兩房兩廳,怎麼揚名立萬呢?」
程真記得董昕當時說︰「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個個施盡混身解數,她不過拿城里的人與事來開開玩笑,得罪的人,範圍不大,有些同文,批評的是國是,那豈非更加危險。
所以能退休,她松口氣。
可是技癢,又忍不住替劉群寫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終裝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只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鋼琴,應該得過獎,可是創事業需要沖勁,她很快放棄專業演出,只偶然在慈善節日中露面。
秀美的臉容,華麗的服飾,高貴的出身,演奏的是優雅的音樂,端的不食人間煙火。
孫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抱著攝影機跑著搶新聞吧。
在他眼中,這些肯定都是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連董昕都不滿她言語中俚俗語太多。
他見過她一頭汗與行家爭執,她一掌推開那男同事,怒目相視︰「你算什麼?老點呀!」
董昕呆半晌,不曉得如何作出反應。
餅幾日他問她︰「何謂老點?」
「點紅點綠,亂指一通,故意誤導,混亂視听。」
董昕不予置評。
可是程真熱愛她的工作。
這些年來她為此染上胃疾,緊張起來胃痛如絞,鼻梁被行家的三腳架擊中,從此破相,多了一個節。
還有,因此沒有致力發展家庭生活,與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賴社會,怪在職業上。
程真嘆口氣,上床睡覺。
她不折不扣是只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課,程真戴了寬邊帽子在花園打理植物。
老遠一輛歐洲跑車駛過來,緩緩停住,下車來的是袁小琤。
她來看誰了?
「董太太。」她揮著手。
程真站起來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麼?」
「奧菲莉亞。」
程真一听,馬上咧開嘴笑,對,袁女士活該有個這樣神經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孫毓川昨日對她的警告,即時噤聲。
孫毓川算準程真會取笑袁小琤。
「你在種花?」
「以前筆耕,現在耕花。」
「花開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許多心血,從前有只蟲子,專食女敕芽,現在又有害蟲,把整個花蕾吃掉,可惡。」
「唷,你不怕蟲子?」
程真一改常態,十分溫和,「不,不怕。」
「好大膽子。」
「也不見得,我怕戰爭,怕疾病,怕見兒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說你最能干不過。」
程真意外,「是嗎?」
「你那篇特寫,給他帶來許多煩惱,他的政敵借此攻擊他。」
程真欠欠身,「身為公眾人物,很難避開批評。」
「毓川也是這麼說。」
程真不語。
「董太太,我剛剛與董則師簽了字辦好買賣手續,我們是鄰居了。」
她伸出手來,程真與她一握。
「祝你們安居樂業,凡事順利。」
袁小琤說︰「你也一樣。」
她道別。
她緩緩把跑車駛走。
把一輛時速可達兩百二十多公里的車子開得像蝸牛爬一樣,程真搖搖頭。
孫毓川知道她會嘲笑袁小琤。
那秀麗端莊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可是有時又覺得煙火人間種種玩意兒挺新鮮有趣,可是一沾手,又顯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噴殺蟲藥。
又有一輛車緩緩駛至。
司機下車,那是孫毓川。
程真朝他點點頭,「以後是鄰居了。」
「小琤來過沒有?」
「剛走,你若快車,還能追到她。」
可是他沒有上車去追,反而月兌了外套,對程真說︰「她來向你請教蒔花之道。」
程真笑,「我這里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園藝公司負責。」
「我也是那麼同她說。」
程真很有深意地說︰「她又讓我欺瞞了。」
孫毓川沉默一會兒,「你好像不打算原諒我。」
「你道過歉嗎?呵,我想起來了,巴黎的那束花,麗池那頓晚餐,那是懇求原諒吧?」
誰知孫毓川說︰「不,那是用來諷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檳與鮮花表示嘲諷?听都沒听過,他們兩地可能有著大不同的文化。
程真大笑坐地,「那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你對我好感。」
孫毓川忽然問︰「你為何席地而坐?」
「因為附近沒有椅子。」程真意外。
「這麼說來,你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可以這樣說。」
「那麼,你為何斤斤計較他人的發式西裝與飾物?」
說來說去,還是不甘心程真把他丑化的那篇特寫。
程真怪叫︰「太小氣了。」
孫毓川很認真,「太多人不與記者計較,形成你們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負責。」
「你打算怎麼樣處置我們?」
「你听這話多無賴。」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發表自由。」
「拿你沒折。」孫毓川嘆口氣。
「來,鄰居,我請你喝香檳,我也想諷刺你一下。」
「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每句都帶著骨頭?」
「我不知道,」程真攤攤手,「因為你是攻擊的好對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