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句句語帶雙關,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擔心,多照顧閣下玉體。」
程真繼續喝酒,「告訴我趙百川近況。」
「他沒事,他很好,叫我問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車禍,我就不會替他出差。」
劉群朝那邊看一眼,「是,你就不會寫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程真點頭。
「噫,他結帳走了。」
半晌,程真說︰「我們也走吧!」
叫領班結帳,他卻說︰「孫先生已經付過。」
劉群感喟,「你看,不過略長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訂座,孫先生結帳,羨煞旁人。」
「我們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時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車吧!」
「听說巴黎有位龍夫人,勢力很強,辦法極多,你可打算訪問她?」
劉群答得好,「我只訪問真人。」
程真笑著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門鈴一響,劉群去開門,一位童子送花來。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還真管用。」
她以為是劉群的朋友。
誰知劉群說︰「送給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嗎?」
「是孫毓川。」
花束不大,全白,劉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擱在嘴里,來看卡片。
劉群︰「沒想到他如此明目張膽。」
棒了很久,程真說︰「那,也不算什麼,我們亦時常送花給男同事。」
「是,趙百川摔斷了腿,你壞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來,牙膏像胡髭那樣一圈黏在唇邊。
她問︰「他怎麼知道我們住這里?」
「那還不容易,你在麗池訂座總留有電話吧。」
程真洗干淨一把臉,「來,今天我們到鐵露莉花園去。」
劉群凝視她,「你弄錯了,鐵露莉花園在羅馬。」
程真馬上認錯,「對對對,我指楓丹白露,我們去那里逛。」
「我一天工作開始了,誰理你!」
劉群背起錄音機筆記本子下樓,「喂小心門戶,傍晚見。」
「我一個人干什麼?」
「像全世界的女游客那樣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道去吧。」
劉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羅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藍色鋼筆字寫著︰程小姐笑納,孫毓川敬贈。
什麼叫笑納?那意思是,禮物微薄,叫你見笑了,你就笑著收下吧。
她一定給了他很多鼓勵,不然他不會那樣做,走這一步,需要相當大勇氣,程真覺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賣了她,她模著面孔,真沒想到自己會那麼輕挑。
程真換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畫廊。
未成名畫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樣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張,程真沒有買的意思,攜帶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輕人,「本店有畫家替你造像,每張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馬特才一百。」
年輕人氣結,「質素不一樣。」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統統一樣。」
年輕人揮著手,「終有一日,你們會付百多萬法郎來買我的畫。」
程真乘機教訓他,「這樣想就不對了,你愛的是藝術,怎麼口口聲聲講錢!」
那年輕人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是你先提到錢。」
「咄,我是顧客,我當然要討價還價。」
程真推開門走了。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沒有人跟在她身後。
沒有人。
沒有開始已經這麼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烏泉掬水喝,順便用手拍拍臉。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嗎?」
程真猛地抬起頭來。
那人被她嚇一跳,反而退後一步。
他不過是一個吊膀子的人,見對方反應過激,反而怕了,一轉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貨公司挑了一些時髦衣服給程功。
出來時抬頭看到招牌︰拉法葉百貨公司,噫,當年畢加索就是在這里邂逅金發藍眼雪白皮膚的瑪麗鐵莉茲,他上去搭訕,隨後二人戀愛。
程真順帶買了食物回公寓煮。
劉群返來,笑道︰「我還以為今晚到美心。」
「你試試我這羅宋湯。」
「我打賭你忘了買酸女乃油。」
「你太小覷我了。」程真笑。
劉群問︰「那人有無進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問︰「我明天一早走。」
劉群只得換話題,「今日我辛勞之極。」
「訪問了誰?」
「一家越南華僑,沒有合法居留權,整家干粗活,孩子們不能上學,」劉群揉揉雙目,「世界雖大,似無他們立足之地。」她坐下來。
「花都對他們來說自然也不是花都。」
劉群唉一聲,「你去過紐約昆士的唐人汗店沒有?資本主義都會講的是資本,沒有資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訪問龍夫人,不傷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這次回去,索性創情小說,還有,出幾本新詩集,說不定寫些武俠劇本,要不,就專門評論行家的作品。」
「你別見人挑擔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寫交給我。」
「我想換個筆名。」
「化什麼名都有人會把你認出來,程真,你一支筆早已定型,別小覷了它。」
傍晚花漸漸謝了。
劉群在一旁說︰「也許,這束花只是想感謝你把他寫得那麼好。」
程真微笑,「也許是。」
「如果你悶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來重作馮婦也好。」
「怎麼還跑得動。」
「可見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無鯊魚。」
「劉群,精神別太緊張,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人寫社交專欄也就過了一輩子,還不知多高興多有成就感。」
劉群唯唯喏喏,「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要不要到紅燈區觀光?」
「等我退休之後,我與你到南美洲去報道拉丁美洲國家的活動。」
程真十分悸動,「那你會潰瘍。」
「才不會,研究抗戰期間日軍暴行更痛苦。」
「呵,那個,那個會得腦癌。」
「日後你打算寫什麼?」
「寫情書。」
劉群「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飛機上鄰座空著,可是程真老是覺得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會隨時坐下來,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寧,旅途並不寂寞。
程功到飛機場接她。
他問母親︰「你有沒有去盧浮爆?」
程真這才猛地想起,「啊,盧浮爆,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買了兩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們母女一人一只,對,董昕好嗎?」
「原來一直沒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襯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語。
「你從不幫他洗襯衫?」
程真反問︰「我為什麼要幫他洗?你為什麼不問我的襯衫誰來洗?」
「可是,我記得你幫我洗過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兒,我愛你。」
小程功輕輕嘆口氣。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豐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電話到董則師那里找我。」
「有事嗎?」
「她問董則師借錢。」
「我這里有。」
「董則師已經支給她了。」
「要多少?」
「三萬港元。」
程真默然,區區小數也要開口,可見環境是真的差了,這種例子見得多,程真學會有日常思無日難,有得花的時候含蓄些,好過手緊時到處為著幾塊錢同人叩頭頓首。
程功困惑地問︰「她在過緊日子?」
「你放心,都會遍地黃金,她一定會有辦法。」
「那,豈非變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猶疑。
「你何處學來這種名詞。」
程功站在一輛吉普車前,掏出車匙。
程真一愣,「平治幾時出了吉普車?」
「叫G型,董則師新置,暫時借給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