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著了。
哪里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龍,他鄉同故鄉差不多,只是天際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國的天空才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著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們去好了。」
她听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著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只見一鍋肉湯只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里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家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雲亦雲,你懂得什麼,換旗幟有什麼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線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抬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面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著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只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麼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著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家務及孩子全交給佣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時已經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還有這樣稱心如意的生活,只覺遲早要出紕漏,非常悲觀。
丙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輕,來不及節聚恆產,身後蕭條,房子車子不久被銀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機構收養。
那時程功姓陳,程真幾經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請領養,又經過兩年漫長等待,種種繁復手續才獲通過。
餅程中董昕沒有提出反對,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贊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經八歲多,心頭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討好,為什麼無故付出時間心血?養大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你想清楚沒有?」
程真非常固執。
那樣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歲也乏人問津,因一般人只喜領養幼嬰,女孩童年就此報銷,程真發誓一定要把她領出來。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聲不響,默默流淚,程真覺得心碎。
終于簽署文件,她正式成為她的養女,程功已經十歲出頭。
不過接著的日子又過得飛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國念寄宿中學,她時常給她寫信寄照片通電話,非常听話恭順。
去年成績優異,考取獎學金,特地選溫埠升大學,以便接近養母。
程真不過投資數年,白得一個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兒,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業也這麼順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無話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歡程功,見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說。
程真一笑置之。
因為十七歲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與程真截然不同,她謹慎、含蓄、溫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來時程真好夢正濃。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卻在客房中鼾聲大作。
程真喃喃自語︰「這叫什麼?這簡直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嘛,多好,不見面不說話也自然不吵架,過那麼三五十載,白頭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輛車,駛往北岸,過了橋,來到西溫住宅區,找到新屋地盤,見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來。
堡頭認得她,過來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現在私家路上敷設自動融雪暖管。」
這是董則師的物業,程真不敢亂予置評,只是頷首。
「董則師猶未決定室內用什麼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鋪了又換,現在鋪第三次。」
這樣兩年已經過去。
「大門也改過一回。」
有人遞一杯咖啡給程真。
她戴起頭盔,去視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樓,董太太,兩千平方呎打通無間斷,通向大露台,可是這樣?」
程真露出一絲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經鋪妥,請看。」
程真推開門進去,只見牆壁與天花板尚未封好,電線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觀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來看都仍是個爛攤子。
其實程真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兩千平方呎空間,放張床放張書桌,無論是谷倉、馬廄、貨倉、平房……什麼都可以,拿教堂來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侖無懈可擊的模範住宅,她只要一個窩。
駕車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園十分整齊,門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纏綿地攀著上,枝葉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豎著牌子出售,歡迎參觀。
程真停好車。
噫,程真心一動,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則師一輩子可能沒屋住,不如發奮圖強,自力更生。
她推門進屋參觀。
那是一幢間隔非常普通裝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內光潔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點兒歡喜,把家具搬進來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後把程功也喚來同住。
她揚聲︰「有人在家嗎?」
經紀人是一位染金發的洋婦,在廚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廚房門口看見有兩位華裔女士正在同她講價錢。
程真看到這種情形,便欲知難而退。
第二章
那兩位年輕太太一身披掛均是名牌,兩只手袋金光燦爛,正是招牌貨,同她們爭,真是自討苦吃。
正想搭訕幾句走開,經紀已經跟出來,滿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處走走,我十分鐘後來。」
程真便四處瀏覽,一進衛生間,她「嗤」一聲笑出來,董昕最恨這種不碎膠仿大理石花紋的倒模洗手盤,他老人家理想洗臉盤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無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滿意。
一個人要是願意快樂,住在這樣房子里已足夠可以快樂,若是決定不快樂,再加飛機大炮核子潛艇也不會快樂。
春天來的時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蕩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經紀過來了,程真隨口問︰「標價若干?」
「一百二十五萬。」
「什麼,」程真訝異,「屋價漲到這種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