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一刻宦楣問︰"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言語。
倒是年輕人,同她熟絡得不得了,又說︰"小聶這次調回總部,要接受處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點點頭。
"他對你關注過度,引起上頭不滿,現在停薪留職,賦閑在家。"
听年輕人口角,他們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業毫無分別,是的,也許統統是一份生計,做慣做熟,與做公務員完全沒有兩樣。
"因為這個緣故,總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輕人忽然說︰"我不是個人才,我說話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來。
車子停下來,"我恐怕要在這里放你下來。"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謝。
一轉頭,小小白車已在車龍中消失。
宦暉要回來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這是好消息抑或是壞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類聚,也只有梁小蓉與她境況相仿,可以互相交換意見。
但是小蓉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實在不忍掃她的興,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對象,據說,對方並不介意梁家過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會說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憫人,表示不介意,宦楣決不接受這種嗟來之食,寧可餓死。
任何往事錯事恨事,都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丟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筆勾銷,有生一日,她必須承擔過去一切錯誤,已經痛苦紛擾,宦楣一點也不希冀誰來原諒她,誰同她說,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穌一個人會得愛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個要求︰安安樂樂地做一個罪人。
她不要鄧宗平來了解她。
到家一開門宦太太自露台轉過身子來︰"眉豆,看是誰回來了?"
宦楣嚇一跳,宦太太身後站著艾自由。
宦楣先是覺得恍若隔世隨後連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麼先回來了,宦暉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難為你了。"
"現在說這種話也不計分,"宦楣急問,"宦暉是不是要回來?"
自由點點頭。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廣場看見你之後,心如刀割,整家的擔子要你負起,于心何忍,他決定回來,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撫模自由的臉,"你們有沒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親他——"
"都知道了,宦暉不再願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過來說︰"自由說毛豆要返家,你們的父親呢,為何不叫他一聲?"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著一貫坦率,清清楚楚的說︰"伯母,宦伯伯已經去世了。"
宦太太瞪著自由,呆了半晌,過一會兒,像是沒有听見這句話似,自言自語道︰"房間要整理整理,人要回來了。"
自由無奈,靜靜坐下。
宦楣只得與她閑話家常︰"你曬黑了。"
"我們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只得在後園曬太陽。"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點浮腫。"
"脾氣很壞吧?"
"剛相反,一句話都沒有,下午三點鐘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夠便看球賽,然後乖乖睡覺。"
"你呢,覺不覺得沉悶?"
"害怕多過沉悶,每天只能睡三數小時。"
"你對宦暉真好。"
自由微笑,過一會兒說︰"他決定這件事之後已經放下酒瓶。"
"你會等他?"
"我們一起經歷的事實在不少,現在已經面臨大結局,當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著自由,這個女孩子,對宦暉毫無保留,如果宗平……但這樣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棄所有的社會責任之後,他也不再是鄧宗平。
"眉豆,我認為你應該出國尋求新生活,伯母由我來照顧。"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麼可以推卸責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訴宦楣︰"有沒有人同你說,你半夜不住夢吃,並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靜。"
自由搖搖頭,"你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宦楣發呆,過一會兒她說︰"我在長智慧齒,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鋪太硬或是臨睡前看過恐怖電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約了鄧宗平大律師今午見面。"自由告訴她。
宦楣一怔。
"他已經接下宦暉的案子。"
宦楣心頭一寬,鼻梁正中發酸,她用手捂著眼楮來揉。
"都說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覺得宦暉會有希望。"自由站起來,"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邊提點她︰"你可別空手去。"
自由笑了,轉身向宦楣,"你呢,有沒有約?"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宦楣已經忘記那些勞什子星群,也久已沒有心情打開小說,最近掌心長出薄薄一層繭,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著鏡內的宦楣半晌,綱細觀察她的五官,到後頭來,發覺鏡中人嘴唇不住顫動,像是無法控制細微的神經系統。
宦楣逼于無奈,竟然笑出來。
下午,鄧宗平與兩位女士商談良久。
宗平聲音很低很溫和,"宦先生經已故世,宦暉一人串謀訛騙之說有爭辯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會代表他。"
宦楣問︰"你接受聘請,是因為自由出面的緣故?"
他搖頭。
宦楣輕輕問︰"不會是因為我吧?"
鄧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對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說︰"請把故事告訴我。"
"這是我同聶君的協議。"
"你與誰?"宦楣大吃一驚。
"宦暉想知道他的前途,通過聶君與我商議,我歡迎他回來接受裁判。"
宦楣苦澀地笑,"仍然是為了正義。"
鄧宗平看著她,"但願有一日,我可以改變你的偏見。"
宦楣沒有再分辯。
走在街上,自由對她說︰"天氣已經很暖和,讓我幫你把夏季衣裳找出來。"
宦暉是隔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的。
老趙並沒有派宦楣做這宗新聞,四周圍的同事,當著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變成一個極大的試練。
老趙通過許綺年,問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為這個休假,然後理由可多了,一會兒是因為有人批評我的發型,不久又因為臉上長了皰,接著消化不良,動了胃氣,敢情好,都不用干活了。"
許綺年看著她點點頭。
"你呢,你為私事告過假沒有?"宦楣問許綺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干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運輸消息,兩條隧道擁擠情況若不加以改善,我們會一直彈劾下去,看誰覺得疲倦。"
"一定是他們。"
"謝謝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廈,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貨員已把她當作熟客。
買了整條香煙回來,倒不一定是抽,擱那里,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時候,再藉詞是買香煙。
早已經沒有第二個話題,一開口便是宦暉。
自由建議︰"說說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麼可說的。"
又沉默下來,然後兩人齊齊開口︰"宦暉……"
馬上苦笑噤聲。
一天清晨,自由在閱報的時候輕輕嚷出來︰"眉豆,快來看。"
"我不要看,我沒看報紙已有大半年了。"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讀給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