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了鞋子,拉開門,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麼可以留在這里?留在這間屋子里做什麼?
我奔下樓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問。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這里陪我?"
"不。"我說,"我已經告訴美寧,我會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說。
他真是一個驕傲的人,他想我留下來,但是他不會說出口。
我們僵在樓梯間。
"是不是因為我寫了一封信?"他很慢的問。
我也答不上來。是為了他寫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這麼荒謬,我怎麼可以妒忌呢?
"他們是我的孩子,你不討厭孩子,對不對?"他問。
我轉身上樓梯。在房間里我再撥了一次電話給美寧,我說;"我不來打擾你了。"
美寧很爽快。"好,祝你快樂。"她掛上電話。
多麼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鐘,潰不成軍。
誰都沒料到我會是這麼容易應付的一個女人吧!我講道理。遲些時候,他會說︰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讓步。
不過好處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損失真正來到的時候——真正的損失不會太厲害吧?
他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麼人。
他說︰"我喜歡你。"
所以我每天與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寧對我不理不睬,隨便我進進出出,佣人在兩個星期後就習慣了,只用竊竊私語的眼光看著我,我是不會在乎這種眼光的。
有一次。美寧問我︰"你還剩多少天快樂時光?"
"我不知道。"
"你問也不問?"她諷刺的問,"你不問他妻子見時回來?"
我笑笑。"何必問?他會告訴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說。
"我倒知道她要回來了,而且就在這一個星期內。"美寧說。
我低下了頭。
"他們家的佣人說的。"美寧看著我,"她的電報來了。"
我不出聲。
"怎麼樣?"她問。
"沒有怎麼樣。"我說,"至少我快樂了一段時間。"
"你跟他在一起快樂?"美寧問。
"是的,毫無疑問。"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麼好處?對我來說,他只是很普通的一個男人。"
"他並不普通,你不會明白的。"我說。
"你可以瀟瀟灑灑的轉頭就走嗎?"美寧問。
"我對于瀟灑不懂一竅,但我絕對會回頭走。"
"他不會挽留你?"美寧不服氣的問。
我笑了。"你以為他會?開頭不是你說的?
"謝!如果你以為他會為你離婚,你就錯了。我會犯這種錯誤?"
"你打算就這樣的走了?"
"是。"我說,"根本就是這樣子。"
"如果他離了婚,你會嫁給他?"美寧問。
"我不知道,他沒離婚,我怎麼會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寧怒不可遏的站起來,"我再也沒見過比你更墮落,更濫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該找個好一點的男人,明白嗎?好一點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頭來。
美寧忽然之間揚手給了我一記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臉的眼淚,她第二次為我哭了。我低下頭。
她說︰"我去替你訂票子,你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麼樣?"美寧問。
"等到最後一分鐘。"
"你在賭什麼?"
"不賭什麼。我不是一個賭徒。我只是貪心,快樂的時間——"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樂,就干脆把他搶過來,刺激一點。"她板著臉說。
我驕傲的說︰"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不搶任何人的東西。"
"他自己走過來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說。
"想個法子,令他自己走過來。"美寧換湯不換藥的說。
我搖搖頭。"我不能這麼做,我是個正直的人。"
"你抱著你的正直走絕路好了。"美寧嘆口氣說,"你不曉得這年頭的女人多邪。"
"她們是她們,"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喚打手嚇回來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這些,他們來就來,走就走,我給他們自由。"
"但是你不快樂,你總是吃虧。"
"天知道日日對著一個魂不附禮的男人有什麼快樂!我得不到誰,但我知道他不會忘記我!"我激動的說,"他不會忘記我,那就夠了,我滿足,你明白嗎?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滿足。"
"但是一個丈夫有溫暖的身體,溫暖的手!"
"美寧,凡事不可強求。"
"你很好,謝,我實在希望有人會欣賞你。"
我笑了。"美寧,他不是幸運,他很聰明,他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種人,他知道我不會給他任何麻煩。"
"我的天,你們都實在太聰明。"她呆呆的說。
我苦笑。"美寧啊,在這個年頭,如果不夠聰明,是沒有辦法活得下去的。"
"你嚇壞了我,那麼像我這種笨人呢?"她問。
我不出聲。美寧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這樣生活嗎?我想沒有可能。
我可以學她那樣,養一只貓,養一缸金魚,出去逛逛書店嗎?沒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願意再說下去了。
我從矮柵過去,看到了那一池水。我換了泳衣,跳進去,混身濺滿了涼涼的水,我浮在泳池里,沒有上來。泳池里有不少落葉落花,我用腳打著水。
今天很靜,就像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一樣。美寧問︰你還剩有多少天?
我實在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把皮膚曬棕了,至少我高興了一陣子,這已經是不容易的了。
我高興的是,我沒在他身上取走什麼,我還給了他不少的快樂,這一點是值得高興的。
婚姻怎麼樣呢?或者過了十年八年,他會把另外一個女人帶回家來,而我在外國,帶著孩子,一無所知。
我漸漸對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對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說任何一句話。我只喜歡听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個女人,如果要維持驕傲,必須犧牲很多,然而誰不是在犧牲呢?
如果可能一輩子這樣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樂趣。
(十九)
我游了一會兒,發覺沈鈞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場電影,一切與開頭的時候一樣,戲快要終場了,我不得不微笑。
"這麼早?"
我點點頭。
他伸出手,拉我上來,他把大毛巾蓋在我身上。
"水很冷,當心著涼,你身體又不十分壯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著頭發。
"我醒來,你已經不在了。你是幾時走的?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我是七點三刻醒的,與美寧談了一會兒,然後過來游泳。"
"你應該推醒我,我睜開眼楮,發覺你不在身邊,我很害怕。"他說得像個孩子,聲調倒是很誠懇。
我看他,他在騙我?他沒有必要騙我,恐怕此刻他說的是實話吧?恐怕他剛才的確是怕我突然離去?
"你不習慣一個人睡覺?"我問他。
"我喜歡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飾的說,"你像一只小狽,我喜歡你的溫暖。"
"一只小狽。"
"我希望我可以養著你。"他坐在我身邊。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養的。"
他抓著我濕淋淋的頭發,我的發濕了他的襯衫。
我問他︰"你可愛我?"
"是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