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麼。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過半百。
到達他故居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他領我進去,扶我走上樓梯。
他指著一排信箱說︰「我第一個認得的字,是陳,有一封信豎插在信箱外,我當時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順口讀出來,被視為神童。」
「那你們環境也還過得去,還雇得起小大姐。」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微笑。
「你常來?」
「嗯。」
「為什麼?」
「你母親好幾次在此間等我,那時家里緊逼她,我兩個弟弟常常在梯間遇見她。」
我不由得幫我母親說話︰「小泵娘,好欺侮。」
「後來她終于嫁到香港,我父母松口氣。」
「干他們什麼事?」
「家里無端端落一只鳳凰下來,多麼難堪。」
話說到一半,木門打開,一個小女孩子邊攏著頭發邊咕噥︰「介熱叫我穿絨線衫,神經病。」也不朝我們看,自顧自落樓梯。她母親尷尬地站在門口,忽而看到生人,神色疑惑起來。
葉成秋說下去︰「這上面有曬台,不過走不上去。」
「我們折回吧。」我忍不住說一句,「你應同我母來這里。」
他與我走下樓梯,「但是葛芬反而並不像她自己。」
「什麼?」這話太難懂。
「她一到香港,時髦得不像她自己,成日學嘉麗斯姬莉打扮,小上衣,大蓬裙,頭上綁塊絲巾,我幾乎都不認識她了。」
「摩登才好,我一向引她為榮。我一直記得但凡尤敏有的大衣,她也有一件,一般是造寸訂做。」
「此刻你站在這里,最像她。」
我有一絲預感,但我一向是個多心的人。
「不,我不像,怎麼可能呢?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們回去吧。」
在車子里太過靜默,我隨便找個話題,「什麼叫洋涇 ?」
「一條河。」
「不,洋涇 英文。」
「洋涇 是真有的,」他說,「在英法租界之間的一條小河,填沒後便叫愛多亞路,愛多亞便是愛德華,現在稱延安東路。」
「啊,那洋涇 英文是否該處發源?」
「你這孩子。」他笑,「大凡發音不準之英語,皆屬此類。」
「你舉個例來听听。」
「唔,像‘格洛賽姆’︰那一堆書格洛賽姆給我,就是ALLTOGETHER,全部的意思。」
「噫!榜洛賽姆。」
「老板差小童去買NORTHCHINA日報,伊就索性問有沒有老槍日報。這也是洋涇 英語。」
「真有天才。」我驚嘆,「你一定懷念這塊地方。」
他聳聳肩,車子已經到酒店。
我問︰「你與我們一起返港?」
「不,你們先走,世球陪我。」
世球在酒店大堂等我,箭步上來,「你這麼累還到處跑。」隨即看到他老子在我身後,立刻噤聲。
我示威地揚揚下巴。
第二天我們帶著底稿回家,要開始辦貨,壓力更大,非世球支持不可,我有點信心不夠。
但不能露出來,否則葉世球更要乘虛而入。
家永遠是最甜蜜的地方,陶陶在等我,見到我便尖叫「我入選了我入選了」。
陶陶把一大疊報紙雜志堆在我面前,本本有她的圖文,連我都連帶感染著興奮。
她極得人緣,報導寫得她很好。略為翻閱,只覺照片拍得很理想,比真人還好看。
我一邊淋浴,陶陶便一邊坐在浴間與我說話,嘩啦嘩啦,什麼明報的記者姐姐贊她皮膚最美,而明周下期要為她做封面。
我邊听邊笑,唉,一個人這樣高興,到底是難得的,我也不再後悔答允她參賽。
決賽是兩周之後,她說她拿第三名已經心足。
「他們都說我不夠成熟,初賽如果抽到紫色晚裝又好些,偏偏是粉紅的。」
我隨口問︰「格洛賽姆你得什麼分數?」
「嘎?」
我笑,笑自己活學活用。
「媽媽,你不在的時候有人找你找得很急,一天三次。」
「誰?」
「那人姓英,叫英念智。」
香皂失手跌進浴白,我踩上去,滑一跤,轟然摔在水中,陶陶嚇得叫起來,連忙拉開浴簾。
「媽媽,你這副老骨頭要當心。」她扶起我。
我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壞哪里,連忙穿上浴袍。
「媽媽,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緊張。」我申吟。
「真是樂極生悲。」
「陶陶,電話可是本市打來的?」
「什麼電話?」
「姓英的那個人。」
「哦,是,他住在麗晶,十萬分火急地找你。」
我平躺在床上,右腿似癱瘓。
「我幫你擦跌打酒,阿一有瓶藥酒最靈光。」她跑出去找。
阿一初來上海,母親奇問︰「你的名字怎麼叫阿一?」
阿一非常坦白,說道︰「我好認第一,便索性叫阿一,好讓世人不得不叫我阿一。」
真是好辦法。
那時陶陶還沒有出世,現在十七歲半了,他們終于找上門來了。
「來,我幫你擦。」
我心亂如麻,緊緊握住陶陶的手。
「媽,你好痛?痛出眼淚來了。」
「陶陶。」
「媽,我去找外婆來。」
「外婆懂什麼,你去叫醫生。」我額頭上的汗如豆大。
「好。」她又撲出去撥電話。
醫生駕到,檢查一番,頗認為我們母女小題大做,狠狠索取出診費用,留下藥品便離開。
我躺在床上彷徨一整夜,驚醒五百次,次次都仿佛听見門鈴電話鈴響,坐直身子側起耳朵聆听,又听不見什麼,我神經衰弱到了極點。
到天亮才倦極而睡,電話鈴卻真的大響起來。
我抓過話筒,听到我最怕的聲音,「之俊?之俊?」
不應是不成的,我只得說︰「我是。」
「之俊,」那邊如釋重負,「我是英念智,你難道沒有收到我的電報?」
我盡量放松聲音,「我忙。」
「之俊,我想跟你面對面講清楚。」
「電話說不可以嗎?」
「之俊,這件事還是面對面說的好。」
「我認為不需要面對面,我的答案很簡單︰不。」
「之俊,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但是這里面豈真的毫無商量余地?」
「沒有。」
「見面再說可以嗎?我是專程來看你的,你能否撥十分鐘出來?」
推無可推,我問︰「你住在麗晶?」
約好在咖啡廳見面。
我大腿與小手臂都有大片瘀青,只得穿寬大的工作服。
我準時到達。我一向覺得遲到可恥,但是我心胸不夠開展,容不得一點事,于此也就可見一斑。
他還沒有下來。
我自顧自叫杯茶喝。
我心中沒有記仇,沒有憤恨,沒有怨懟,英念智在我來說,跟一個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他提出的要求,我不會答應,除非等我死後,才會有可能。
我呆著面孔直坐了十分鐘,怎麼,我看看表,是他退縮,是他不敢來?不會吧。
罷在猶疑,有位女客過來問︰「請問是不是楊小姐?」
她本來坐另一張桌子,一直在我左方。
我不認得她,我點點頭。
她松口氣,「我們在那邊等你,」她轉過頭去,「念智,這邊。」
我跟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微微發胖的中年男人急急地過來。
我呆視他,我一進來這個人就坐在那里,但我沒有注意他,我壓根兒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英念智。
怎麼搞的,他什麼時候長出一個肚脯來,又什麼時候禿掉頭發,當年的體育健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錯愕到失態,瞪大眼看著他。
他很緊張,賠笑說︰「我們在那邊坐,我是覺得像,但不信你這麼年輕。」一邊又介紹說,「這是拙荊。」
拙荊?哦,是,那是妻子的意思。老一派人愛來這一套,什麼小犬、內人、外子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