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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 第9頁

作者︰亦舒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子和說︰「表姐,我有很多同學,都是這樣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賺大錢,發大財,汽車洋房,應有盡有,所以母親才叫我來跟你商量。」

萼生張大咀,無言以對,她好象已對岑子和說過,他們陳家在溫哥華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我回去同媽媽說,你不願意幫忙。」

「子和,你听我講。」

「我才不要同你說,有話你同我媽說。」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此刻毫無疑問,整件事已經升級,她要與長輩對話了,萼生累到極點。

用手托住頭,不發一言,獨守斗室。

所見所聞,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

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

護照與陳萼生與生俱來,甫滿月,就跟父親入籍,做了外國人,去領了第一本護照,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兒,沒有什麼頭發,眼楮還不大睜得開,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選擇。

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才辦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親,她一直只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游,在國籍一項後面,偌大一個無趣的字︰STATELESS,無國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沒有國籍,身分不明,十分曖昧,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待隨丈夫到了加國,因不願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

萼生听過母親慨嘆︰「活了大半生,無法證明自己是什麼人,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

岑仁芝不願意做外國人,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于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

成年後萼生勸過母親︰「只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

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兒,「對,你也兄不過是我體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

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萼生哪里說得過她。

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

兩個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氣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種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卻當不知足,誤听山海經,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拾得動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電影看得太多了。

與子和一席話,萼生情緒低落,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下來喝一杯。」

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誰知那幾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過了十來分鐘,她識趣地告辭。

史蒂文生追上來,「你有心事?」

萼生點點頭。

「明天有什麼節目?」

「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

史蒂文生會心微笑,「我早說過,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萼生沒好氣,「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游車,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三小時後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沒有上車。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你應當上車,節目不錯。」

這準是劉大畏,回頭,果然是他。

只見他邋遢如故,拍著手說︰「今天不做蒙面女俠了。」

「請問節目包括什麼?」

「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股票交易所運作,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電腦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統,還有,最新蓄水庫,以及腦、心、肺科醫院。」

難怪免費,悶死人,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麼?」

神秘的東方︰鴉片窟、妓院、三合會、石板街、避風塘、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哈羅哈羅,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月兌衣舞、城寨、徙置區,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看見萼生誠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

太先進了,太干淨了,萼生不要上車。

「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

第一站到銀行,她要去兌美金,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她厲聲說︰「收取外幣是違法的。」

他答得飛快,「你不講,誰知道。」

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場,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同前從沒有什麼不同,出示護照,放行支票立刻兌現,方便之至,唯一分別︰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堪稱一流。

她什麼都沒有買,價錢實在太貴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小劉站她身後,留意她表情變化,細听她的評語,不禁深深嘆息,資本主義搞什麼鬼,怎麼栽培出這樣樸素純真的女子來。

游覽半晌,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漢堡?」

劉大畏胃口壯大了,「天天漢堡?」

「老劉,你別過分。」

「我听說日本菜最好吃。」

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在她的地頭,因為海產豐富,日本菜並不算特別名貴,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說,「你帶路吧。」

那劉大畏如願得償,大喜過望,搔著頭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麼好運的樣子。

到餐廳坐下,打開菜牌,陳萼生看到價錢,額角險些冒出汗來,風疹差些復發,倒底有涵養,只是瞪老劉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條。

老劉忽然輕輕說︰「看你,荷包比我還澀,我請你算了。」

比陳萼生闊綽有什麼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會相陳萼生隨時一丟手就能甩出十萬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親領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親還絕不放過她,擰擰地面頰,笑「這女兒恐怕要養一輩子」,萼生不知道多麼渴望經濟獨立,不然的話,不會一听美新處的出價,立即忙不迭把功課接下來,不過這次不能叫劉大畏請。

辛辛苦苦走單幫,冒風險,他貯錢娶老婆的故事感動了她。

吃頓好的不算過分,她揚手叫來女侍應。

一邊還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麼人,你們老板是誰,生意好不好……女侍應很大方地告訴她,鋪子屬于泰古集團,生意一貫不差,客人華洋雜處,萼生記得泰古這間大公司早已是遷冊,可見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來,萼生因問小劉︰「一兩百美金一頓飯,你也要賺好幾天吧?」

小劉說了實話,「我的收入哪里有準則,遇上淡季,三天沒一單生意,這館子里客人階級不一樣。」

「不都是無產階級嗎?」

「開頭的時候是,後來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積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她沒想到一萬數千公里外的一個司機與她可以談得這麼投機,不過這句話有語病,階級觀念太重了。

最終由萼生結帳,她一生中最貴的一餐,毫無疑問。

原本想匆匆離開這所消費昂貴的大廈,劉大畏叫住她。

他有點忸怩。

「什麼事?」萼生大奇,他也會不好意思。

他指指櫥窗,那是賣體育用品的店鋪。

「勞煩你替我買雙六號女裝球鞋。」

是給他的愛人的。

萼生溫和地說︰「我同你進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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