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指指雙耳,「我耳膜構造奇突,听不到閑言閑語,還有,雙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惡形惡狀的文字與臉譜。」
麥太太嘆口氣,「我想,時代是不一樣了。」
經紀見她們母女談起時勢來,不耐煩地提點,「喜歡就好付定洋了。」
這時麥來添也氣吁吁趕到。
承歡大喜,「爸,你怎麼來了?」
「承早打汽車電話叫我來,這是什麼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經心中歡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鮮空氣。
承歡便對經紀說︰「我寫支票給你。」
就這樣敲定了。
承早高興得跳起來。
姐弟到飲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錢給我們就好了。」
「也許,那時我不懂經營,反而不好。」
才說兩句,有一少女走進來,兩邊張望。
承早立刻站起來。
少女直發,十分清秀,承早介紹︰「我姐姐,這是我同學岑美兒。」
噫,好似換了一個。
那女孩十分有禮,微微笑,無言,眼神一直跟著承歡。
承歡立刻有三分喜歡,這便是莊重。
有許多輕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說起話來,心不在焉,呵欠頻頻,眼神閃爍,東張西望,討厭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訴女友。
承歡說︰「你們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結。
鮑寓越小越貴,承歡費煞躊躇。
毛詠欣拍拍胸口,「幸虧幾年前我咬咬牙買了下來,否則今日無甚選擇。」
承歡說︰「真沒想到弄個窩也這麼難。」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詠欣納罕問︰「人家是誰?」
承歡一副做過資料調查的腔調,「像溫哥華,六十萬加幣的房子只租兩千二。」
「你這個人,那處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歡吃驚,「是嗎?」
「千真萬確,我一听,嚇得不敢移民。」
承歡感慨,「世上無樂土。」
「買得起不要嫌貴,速速買下來住,有瓦遮頭最重要,進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氣宛如小老太婆。」
毛詠欣冷笑一聲,「我還勸你早日跟我多多學習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個鬼用,流離失所三五年後,也就形容猥瑣,外貌憔悴。」
承歡有點害怕,她怔怔地盤算,照詠欣這麼說,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詠欣見她面色大變,笑笑說︰「你不必惶恐,你處理得很好。」
「我從來不懂囤積投資炒賣什麼。」
「可是你有個知情識趣的祖母。」
承歡笑出來。
案母開始收拾雜物搬家,承早看了搖搖頭,發誓以後謹記無論什麼都即用即棄。
承歡大惑不解,「媽,你收著十多只空洗衣粉膠桶干什麼?」
麥太太答辯︰「你小時候到沙灘玩就是想要膠桶。」
「媽,現在我已經長大,現在家中用不到這些垃圾。」
「對你們來說,任何物資都是垃圾,不懂愛惜!」
麥來添調解,「五十年代經濟尚未起飛,破塑膠梳子都可以換麥芽糖吃。」
承歡大奇,「拿到何處換?」
麥來添笑,「自有小販四處來收貨。」
「真有此事?」
「你這孩子,你以為這城市一開埠就設有便利店快餐店?」
麥太太說︰「那時一瓶牛女乃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門,早餐時分,門口有賣豆漿小販。」
「那倒是場面溫馨。」
麥太太說下去︰「窮得要命,一塊錢看得磨那樣大,我還記得一日早上沒零錢,父親給我一塊錢紙幣,囑我先買一角熱豆漿,購買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壺,里邊先打一只生雞蛋,拎著去,澆上豆漿,回到家雞蛋剛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歡奇問︰「一只雞蛋?」
「他一個人吃,當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麼?」
「隔夜泡飯。」
承歡駭笑,「這我不明白了,把女兒當丫環似支使出去買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沒得吃。」
「正確。」
「外公這個人蠻奇怪。」
麥太大道︰「你听我說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著一塊錢,另一手拎著壺,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壺傾側,我連忙去看雞蛋,蛋白已經流了一地,幸虧蛋黃仍在,連忙拾起壺,心突突跳,趕到小販處,要一角錢豆漿,小販問我拿錢,我說︰‘我不是給了你一塊錢?’小販說沒有,我嚇得頭昏眼花,連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塊錢仍在路邊居然還在,原來拾雞蛋時慌張,顧此失彼,把紙幣失落。」
「可憐。」承歡嚷,「彼時你幾歲?」
麥太太微笑︰「九歲。」
「怎麼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麥來添訝異,「我從來沒听過這故事。」
他妻子說︰「因我從來不與人說。」
「一切都過去了,媽媽。」
「你且听我說完。」
「還有下文?」
「我把豆漿提回家中,如釋重負,誰知我父親吃完早餐,眼若銅鈴,瞪著我罵︰‘雞蛋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歡愣住。
麥太太輕輕說︰「我一聲不晌,退往一邊,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忘記此事。」
承歡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顧他,直到他去世。」
麥太太點點頭,「常罵我窮鬼窮命,討不到他歡心。」
承歡更加不明白,「為何要他歡喜?」
麥來添笑笑,「承歡你不會了解,那是另外一個世界。」
承歡吁出一口氣,「爸,多謝你從來不叫我替你買早餐。」
麥太太笑,「他天天替你買薯條,我們這一代最吃虧。」
麥先生說︰「兒童地位是日漸提升了。」
「還有許多黑暗事。」
麥先生勸說︰「算了,小時總由他養活。」
承歡搖頭,「叫小孩去買早餐,真虧他想得出來,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麥太太終于說︰「這些塑膠桶無用,丟掉吧。」
環境好了,垃圾房什麼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過的尼龍被,統統懶得收,扔掉第二年重買,人人如此,不覺浪費。
一直到第二天,承歡猶自不能忘記母親童年時那只雞蛋。
她問好友︰「毛毛,你會不會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詠欣說︰「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諒她。」
承歡嘆口氣,「我從未想過會不原諒她。」
承歡自己的小鮑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東西。
自然預先知會過屋主,去到那里,發覺物是人非,承歡坐在床沿,無限感慨。
若不是母親節外生枝,推延婚期,兩人一早就出發去度蜜月了。
母親其實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過她沒有叫女兒去買早餐,她叫兒去辦酒席,都是違反子女意願施展父母特權犧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歡輕輕對自己說︰「我不會直接或間接左右子女。」
發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剛想走,有人按門鈴,原來是辛家亮。
他特來招呼她,「喝杯茶。」
家麗買了許多檸檬香紅茶包,此刻還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給承歡,忽然有點落寞,「現在,」他說,「我是一個有過去的男人了。」
承歡笑得落下淚來。
她安慰他︰「不要擔心,某同某,各離婚三次與兩次,在社交場所照樣受歡迎。」
「家母已往倫敦去小住。」
「你們辛家倒是喜歡霧都。」
「比北美洲幾個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嗎?」
「他已完全康復,外貌與衣著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輕。」
承歡莞爾,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響她們,她們便在小事上回報。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發換牙?」
「都被你猜到了,擺布他一如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