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亮一五一十道來︰「我負責設計新圖書館,承歡在新聞組工作,前來拿資料時認識。」
「你喜歡承歡哪一點?」
辛家亮的語氣忽然情不自禁地陶醉起來,「她什麼都好︰大眼楮,和藹笑容,爽快脾氣……」
祖母笑,看著承歡,「那多好。」
承歡連忙說︰「辛家伯伯、伯母請吃飯,祖母可會出席?」
祖母搖搖頭,「我已經走不動了。」
承歡應一聲。
祖母此時摘下頸上項鏈,「給你做禮物。」
「這——」
「收下吧,如今還買不到這樣綠的翡翠呢,我一向看好你,承歡,你那弟弟就不行,自小毛躁,不成大器。」
承歡連忙道謝,好像連祖母對弟弟的劣評也照單全收似的。
老人呷一口茶,緩緩說︰「承歡,你看這時勢如何?」
承歡正把那條赤金鏈條系在頸匕,忽聞此言,不禁一愣。
她試探地問︰「祖母是指——」
「要換朝代了。」
「呵是。」
老人有點驚疑,「會打仗嗎?」
承歡看辛家亮一眼,她很少同親友談到這個問題,可是對著祖母,又覺不妨坦率一點。
因此答曰︰「我想不會。」
「會流血嗎?」
「不用擔心。」
「承歡,你要坦白對我講。」
承歡沒想到老人會如此關心政情,十分意外。
「上次人民得到解放,麥家很吃了一點苦。」
承歡料不到祖母用詞這樣詼諧,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歡搖搖頭。
「不怕?」
承歡說︰「世界不一樣了,資本主義改良,他們也有進步。」
「你確然相信?」
承歡只得說︰「這也是一種抉擇,任何選擇都需付出代價。」
「換句話說,你也承認有風險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機四伏,過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點點頭,忽露倦容。
看護出來巡視,「麥老太,你午睡時間到了,叫客人下次再來吧。」
老人握住孫女的手,「承歡,你與父母弟弟不同,你是個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將來生了孩子抱來給我看。」
承歡恭敬地稱是。
與辛家亮走出療養院的門,承歡卻有點感喟。
第二章
「年輕之際,我們都說千萬不要活到太老,可是像祖母,已屆風燭殘年,可是仍然盼望活下去抱曾孫。」
「我不反對。」
承歡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不反對她抱曾孫。」
承歡瞪辛家亮一眼,說下去︰「而目,你听到祖母是何等看低我父母。」
「老人喜歡玩政治,捧一個、踩一個,是慣例。」
「人越老越凶。」
「也有些越老越慈。」
承歡忽然伸手觸模辛家亮鬢腳,「你呢,你老了會怎麼樣?」
「英俊、瀟灑,一如今日。」
承歡忍不住笑。
「與我一起老,你一定會知道真相。」
世界那麼小,許多分了手的情侶也遲早看到對方年華逝去,男方禿頂,大肚子,仍為生活奔波,女方憔悴蒼老,智慧並無長進,當初分手,都以為不難找到更好的一半,事與願違,只留下不可彌補的創傷。
承歡忽然落寞地低下頭。
「你告訴祖母你不會移民?」
承歡頷首,「我不會離開父母弟弟。」
「承歡,」辛家亮收斂笑容,「你明知我家在搞移民。」
「那是你父母的事。」
「承歡,父母一定會叫我跟著過去。」
承歡不悅︰「是嗎,到時通知我一聲。」
「承歡,這是什麼話。」
承歡無奈,被逼攤牌,「請問伯伯目的地何在?」
「當然是溫哥華。」
「家亮,眾所周知,溫埠是小盎翁退休的天堂、打工仔的地獄,我倆到了那邊,恐怕只能在商場里賣時裝。」
「太悲觀了。」
「在美國,整條街都是失業的建築師,房屋經紀賺得比畫圖師多。」
辛家亮愣在那里,半晌才說︰「我知道夫妻遲早會侮辱對方,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承歡吃驚地掩住嘴,嚇得冷汗爬滿背脊,無地自容,她的口角何等似她母親劉婉玉女士,可怕的遺傳!
尤其不可饒恕的是她並不如母親那樣吃過苦,心中含怨,她對辛家亮無禮純是放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承歡懊悔得面孔通紅。
辛家亮嘆口氣,「我也有錯,我不該逼你立時三刻離開家人。」
承歡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此事十劃還沒有一撇,容後再提。」
「不,最好講清楚才結婚,先小人後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嘆口氣,「好,我留下來陪你。」
承歡大喜過望,「伯伯、伯母怎麼想?」
家亮無奈,「子大不中留。」
承歡感動,「家亮,你不會後悔。」
「是嗎,那可是要看時勢了,每一次抉擇都是一項賭注。」
可不是,連轉職也是賭博,以時間精力來賭更佳前程,揭了盅,買大開小,血本無歸。
承歡黯然。
她最討厭選擇,幸虧自學堂出來,就只得辛家亮一個人,否則更加頭痛。
辛家亮這時說︰「心底里還有什麼話,一並趁這個時候說清楚。」
承歡並非省油的燈,她笑說︰「你呢,你又有何事,盡避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鏡子,承歡才發覺雙耳燒得通紅透明。
她用冷水敷臉。
麥太太在走廊與鄰居閑談,承歡可以听到太太們在談論她。
「……我也至擔心女兒婚事,女孩子最要緊嫁得好,你說是不是?」
「自己能干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麥太太,你從今可放下心頭大石。」
承歡暗暗好笑,沒想到鄰居太太口中,她是母親心頭大石,此刻移交給辛家,可松一口氣。
「女婿還是建築師哩。」
「在何處請吃喜酒2我們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合府統請。」
一言驚醒了夢中人,麥太太怔在那里,真的,怎麼一直沒听女兒說過喜筵之事?
她打個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歡,連忙拉住她,「你們將在何處請客?」
承歡答︰「我們不請客。」
「你說什麼?」
「蜜月旅行,盡免俗例,」承歡坐下來,「雙方家長近來吃頓飯算數。」
麥太太好像沒听到似的,「親友們加起來起碼有五桌人。」
承歡不禁失笑,「媽媽,我家何來六十名親友?有一年父親肺炎進醫院,一時手頭緊,一個親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張老板大方,我們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餓。」
麥太太辯日︰「但此刻是請客吃飯。」
「媽媽,酒肉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麥太太完全接受不來,「那諸親友怎麼知道你結了婚?」
承歡忽然覺得很累,「媽媽,我並不稀罕他們知道或否。」
「這是辛家亮教你說的?」
「媽,我不教辛家亮離經叛道已經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這筆費用。」
承歡凝視母親,只見她是真確緊張,不由得憐憫母親起來。
這可憐的中年婦女,她的世界只得這間廉租屋一點點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圖子女為她揚眉吐氣。
承歡自幼活潑聰明,讀書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親簡陋天地中的陽光。
承歡溫柔地輕輕說︰「媽,我們可以在報上刊登啟事知會親友。」
麥太太哭泣,「我終身懊惱自己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真沒想到這是可怖的命運,競延續到女兒身上。」
承歡覺得母親小題大做,把瑣事擴大千萬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氣餒。
麥太太大聲說︰「那由我麥家請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這時麥來添開門進來,「什麼事?哭聲震天,鄰居都在好奇張望。」
承歡攤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