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困在辦公室內,我可不擔保自己不瘋。
那些女職員喋喋地討論東家長西家短︰陳太太不會做事,林小姐只會拋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別人多麼幸運,她們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賢的全是自己,錯的全屬他人,生活實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專攻狗馬經,賭得不亦樂乎,人生毫無宗旨。
我是寂寞的,不敢說自己曲高和寡,不過我確實不願與他們來往,老板請吃飯,我總推搪身體諸多不便,藉故失蹤,是以他們說我更年期。
後來得以升職,連自己都覺得詫異,怎麼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咦,皇天似乎尚有眼呢。
到了沙灘,心先一寬,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服,那還得了。
我沒見到那個女孩。
也是意料中事。
人家也許轉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動。
也許不再愛曬太陽。
也許我永遠遇不見她了。
多麼浪漫,人生的縮影,注定我們只在一個夏天見面,以後各奔東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這麼美麗,因此我心蕩漾,那小小的紅色泳人,整個白色的灘頭只余她一人……
今天只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麼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的潛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倦,回到沙灘上躺下。
遠處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輕的孩子,約莫十五六歲,鬧哄哄的听音樂、起舞、玩游戲,因人數不多,因此觀望之余,有一陣可喜。
我在這個年紀在做什麼?
努力讀書。
我實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課本就是工作,錯過了許多熱鬧盛事,天資不佳的孩子要出人頭地,往往得花費太大的勁來追。
正像現在,為了一點點理想,我拒絕了城中不少可愛的女郎,在別人眼中看來,何曾不是一宗損失。
對我來說,也是損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帶著一絲悲涼的快感︰意料中並沒有想到會遇見她,心中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客廳中吸煙,伊在吸煙時出奇的美,寂寥而高貴。
她緩緩噴出一口煙,問道︰「你最近越來越鑽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嗎?」
我說︰「我很不快樂。」
「在某一個範圍內,快樂需要自己尋找,相信你應該明白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順著自己的情感做未嘗不是美事,但做人要以快樂為宗旨。」
我問︰「老姐,你快樂嗎?」
她說︰「不,我不快樂。」她按熄了煙,「但我是一個女人,快樂與否並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負重任,最低限度得負起傳宗接代的責任,養兒育女,你總得振作。」
我頹喪地躺下。
「或許我們兩人對這世界都太過挑剔,」姐姐說︰「我們要將要求降低一點。」
「你先做。」我笑。「你先結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老姐光會說人,她自己就是一個纏綿的故事,訴之不盡,一個女人到三十出頭還孑然一人,背後總有那麼一兩段歷史的了。
棒一個星期三,我將小車子開到沙灘,一抬眼就看到一張帆布椅,紅白間條,椅上躺著一個妙齡女郎,長長的腿,長長的頭發。
我的心狂跳。
她來了。
她來了。
她又來了。這次我不會放棄任何機會,有很多時候,快樂需要自己尋找,真的。
我輕輕走過去,赤足踏入溫暖的白沙中,有種異樣美妙的感覺。
我蹲在她身邊,她沒有發覺我。
海浪溫柔地卷上來,沾濕她的足趾,空氣中帶著鹽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楮緊閉著,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開,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無異是一個美女,但太年輕了,仿佛只有廿歲出頭。
我猶豫起來。
「嗨。」我終于招呼她。
她睜開眼楮,圓滾滾地,非常靈活。
「嗨。」她說。
「喜歡沙灘?」我的開場白很蠢。
她並不介意,「是。」她答。給我一個很動人的笑臉。
她頂多只有十九歲。
但是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麼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覺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我並不曉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個人,因為我並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我有一點失望。
「你也一個人來?」她問。
「是的。」我說︰「去年我也一個人來。」
她點點頭。
「去年夏天,你有沒有來沙灘?」我試探地問。
「有,我年年來。雖然美容師說陽光對皮膚最壞,但我忍不住要曬,我喜歡棕色的皮膚。」
我茫然,原來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語。
這小女孩倒有這種閑情逸趣,跑來享受寂寞的情調。她應該在的士高才是。
或許晚上她就會去听瘋狂音樂了。
「天天曬三個小時,三個月後就可以有蜜般的膚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靈魂呢。
我仰頭看白雲,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無牽掛,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階沿,無所事事,我是這麼喜歡太陽的溫暖,但是陽光什麼時候會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經老了。
「你為什麼心事重重?」小女孩問。
我發起牢騷來,「我覺得心中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錯呀,」她上下打量我,「為什麼還不開心?」
「有許多說不出的不開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來。
「我姐姐老說我無病申吟,你是不是那種人?」
「我覺得寂寞,無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說。
小女孩大笑,笑聲如一串鈴當般散開在空氣中。
「這是年輕人才有的煩惱,你怎麼也有?」她問。
我莞爾,「我老了嗎?」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經夠老了。
「你呢?你幾歲?」
「才十八歲半。」非常遺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視我,「待我三十歲的時候,我會很樂意嫁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
「所以時間就是緣分。」我感嘆。
她向我擠擠眼,「你還沒有女朋友?」
「沒有哇。」
「人太怪。」她說。
「怪是不怪,牢騷多些而已。」我給自己下評語。
「會不會跳牛仔舞?」她問。
「不會。」
「你們這一代人,應該會跳牛仔舞。」
「什麼我們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罷了,你把我當老公公?」
她吐吐舌頭。
這小表,巴不得打她的,徒然生著成人的身材,卻盡是小孩子思想。
我悵惘的想︰幸虧去年不會與她說什麼,否則早失望,連去年秋冬雨季的美夢都做不成。
「你這個人,一臉憂郁,蠻可愛的。」
我啼笑皆非,「喲,多謝你欣賞我。」
她雙眼轉來轉去,不曉得在動啥腦筋。
這小表,我無話可說。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層碩果僅存的老房子內,露台非常寬大動人,我想︰連住宅都是這麼對板,為什麼人卻錯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邊的笑容更加苦澀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經是這麼累,我心內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漸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遇溺的人結果便是溺斃,我微笑了,蒼白地堅持下去。
我見過一個作家的稿紙,上面印著「歡樂幾何」的一枚閑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歡樂幾何?又見過女畫家顧青瑤刻的一顆圖章,說︰「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人生道不盡的苦,我隨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勝之何喜?回到家中,淒清有加,我想過的生活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