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醒了之後.他問我︰「下了飛機,你……留在倫敦?」
「不留倫敦。」我居然心平氣和的回復他「到大學找王去,跟他談談,三四年沒見他了。」
「王,誰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聲音問︰「什麼?你搭一萬哩路的飛機,就是為了見王教授?」他雙目炯炯的看著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談說。
家明的聲音微微一變,「這些日子,你一直與他有聯絡?」
我說︰「我一年寄張賀年片給他,他從來不回信,你知道他這個人,整天在學校里奔來奔去,哪里有空回信?我也不曉得他還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
家明象是松了一口氣,沒到一分鐘,又提了起來,他緊張的問︰「那你還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兒!」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誰不曉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兒?」
「我最最討厭這個人,自持風度翩翩,其實是個糟老頭子,每年一雙狗眼就盯著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點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頭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里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氣。」
家明猶自恨恨的說︰「我最忘不了咱們畢業的那個晚上,在跳舞的時候他硬是霸佔著你,一只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講個不休!有什麼好講的?氣得我馬上換了機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丟了!這個人最壞!雜種!」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記得,跳完了舞,王贊我說︰「小丹,你輕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紅著眼逼我回家。可是……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家明說︰「我勸你別去見這個人。」
我黯淡的說,「你今天也管不著我了。」
他一怔,聲音也放輕了,「小丹,他是雜種,混血兒最壞,把中外的壞處都學會了,年紀又大,他要耍你,不見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聲的說,「我坦白的跟你說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只有你一個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個男人耍!」
他頓時沒了話。
我馬上後悔。才說得好好的,忽然又這麼瘋婆子般的罵他一頓。風度風度,做女人是越來越難了,以前被男人拋棄,還可以怒沉百寶箱,跳江了事,現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風度。我真氣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馬上見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對他說清楚,出一口怨氣。
我在心中把該對他說的話,全盤算好了。
只是,他還記得我嗎?
他是個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會給我難堪。請他吃晚飯?請他喝酒?
飛機里的空氣越來越干燥,我這麼勞神傷財的飛一萬哩,難道真是為了見王教授?抑或去找尋舊日的夢?抑或想逃避現實?都有一點吧。朱丹鳳朱丹風,我叫著自己的名字,以後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過。我的眼楮不禁濕了。
到了倫敦的H機場,我馬上租了一輛車。
家明問,「你不休息?你馬上開車去大學?」
我點點頭,「反正睡不著。」
「這一路去要四小時,你眼楮里都是紅絲,你怎麼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學校里,你先打個電話也好。」
我吼一聲,「你少多嘴!你憑什麼管我?我現在愛做什麼就什麼!我現在就打從倫敦橋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養我!再見!」
我在機場拿了車匙,馬上有人把一輛小車子送到機場,我接過了車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這是干嗎?」我蒼白地問。
「我跟你一塊兒去!」他說。「一人開一程。」
「你失心瘋了。我去見我的教授,你他媽的有什麼事要干,你干你的去!你約了多少個戲子,你跟她們上台去演去!你滾開!」我指著他尖叫。
「夠了沒有?」他冷冷的問︰「你轉過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國人在瞪著你!」他一邊把行李扔在車後。
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毛,只好上了車,他「呼」的一聲,就把小車子開得飛出去了。「這鬼車!」他喃喃咒罵。車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駛去,一路風景如舊,我發著呆。我忽然後悔了。應該找個旅館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見人,現在怎麼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會情人,此刻我只想有個同情我的人,陪我說一頓話,陪我好好哭一場,于願已足。
我對家明說︰「完了就是完了,你在這里停車,我一個人去,你坐火車回倫敦吧。」
「我也有同學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說。
這個人還是一條牛般的脾氣。怎麼會的呢?怎麼會的呢?三年前我離開這里的時候,是個開開心心的小泵娘,三年後又回來,卻變一個哭哭啼啼的棄婦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車子被家明開得飛快,到了我倆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鎮,一切建築物卻還如舊,百貨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沒有變,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嗎?我絕望的想。
家明把車停了下來,是一間高等旅館,我還迷迷糊糊的,他已經把行李拿出來交給茶房了,我跟著他進旅館,筋疲力盡,只听見他跟櫃台說,「兩間單人房。」
到了房間,他那間就在我那間旁邊,我看看鐘,才上午十一點。正是吃茶的
時間呢。
我們的飛機到得早,他的車也開得快。
我拉開了窗簾,外面在下雨,是雪還是雨?雨很快的化為雪,我箱子里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場。我放了水洗頭洗臉洗澡,換了睡衣,打算睡覺,可是睡不著,看看鐘,下午兩點,咬咬牙,起床換了呢褲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銀狐,就離開了酒店。
我要去見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計程車,到了大學,到了停車場,我打著傘,慢慢的,一部部車的找。我要找一部紅色的奧斯汀,假如這個車在,王還在學校。
我找到了!
車窗上又是水氣又是雪,我用先後擦了擦車窗,看到他的外套還在車里。那件熟悉的皮茄克,這三年來,他難道還穿著這一件衣裳?那時候听他的課,我總是先到。坐在第一排,放了課,家明在課室外等我。
我怔怔的想︰我一定是變了,我老了,他還會記得我嗎?
我站在停車場等,竟沒有去辦公室找他。該哪里去找呢?誰知道他在哪一個課室?
我身後傳來冷冷的一個聲音,「你這樣等,等八輩子也等不到那個雜種!」
我跳了起來,家明不知道幾時來了,站在我身後,蒼白著臉,雪夾頭夾腦的落在他的大衣上。
「不要你管!」我還嘴。
「我跟你上去打電話把他找下來!」他拉著我上二樓。
我被他拉到辦公室,他按了一下鈴,秘書小姐開了門,「什麼事?」
「找王教授。」他沉住氣說︰「說姓朱的小姐找。」
秘書小姐並不認得我們了,到底大學的學生太多。
「中國人?」她問。
「是。」家明說。
「我撥到他寫字樓去看看。」秘書小姐說︰「或許在。」
我知道找得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一向是出名的忙,學生找他,校長找他,系主任也找他。現在無端端來了一個八百年前的學生,也要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