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這個惡人,」我說︰「我認為我們不必再說下去了,大家做人原則的標準不一樣。」
她說︰「喂!」
我摔了電話。
電話隔三分鐘又響了起來,我拿起听筒。
她說︰「我最恨別人摔我電話。」她摔了我電話。
碧莉,我從頭到尾貫徹的縱壞了她,她視我為草芥,這樣強詞奪理來傷害我。
男人,她說︰買一杯咖啡給女人,便想要她們的靈魂。
我覺得這個評語對我來說是不公平的,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一直守在碧莉身邊,隨便她怎麼對我,我都以她朋友身份出現,我沒想過要佔有她,從來沒有。
我只希望她對我坦白。
第二天我在寫字樓看見她,強顏與她打招呼。
我心中詛咒著︰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不喜歡追求同事的原因,女朋友容易換,新工作卻難找,鬧翻了還得朝夕對著,說不定眼睜睜看著她跟別人出去。
我整天早上都不知道干些什麼,心中不是滋味,抬頭看看碧莉,她維持緘默,涵養功夫好得很呢。
中午,她托人買了飯盒子吃,遞一盒給我,她說︰「咖喱雞,很好吃的,別小家子氣,趕快吃。」我看她一眼,見她那麼若無其事,更加難過。
她說︰「我找到新工作了。」
我猛地一抬頭,「什麼?」
「星期六去見妥的工。人家忽然打電話來,我趕著去,後來我親叔父,那間公司的總理,請我到淺水灣喝茶,被你看見。」
我忽然沉默了。
「沒事先告訴你,是怕萬一不成功,你也會失望,明白嗎?」碧莉說。
我打開飯盒子,開始吃。
「新工作薪水並不見得好,但是前途不錯,現在女人跟男人一樣,不得不在事業上多多努力。」
我很慚愧。
「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她問。
我知道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經被拉低了。
碧莉說︰「我知道你關心我,對我很好,我很感激,可是將來……」
我說︰「你還想挑一挑,是不是?像我這種人才,你自問到三十五歲也還找得到,找不到也就算了,是不是?」
她笑。
我嘆一口氣,「我何苦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你是個很好的人,」碧莉說︰「跟你訴苦可以不留餘地,但結婚,坦白的說︰你有沒有考慮過結婚。」
我不出聲。
「我自己住層小小的公寓,你是見過的,數百尺地方,」她說︰「香港寸金尺土,結婚的話,搬到更差的地方去,誰也不想,找處更好的地方,又談何容易,婚後養兒育女,都是最實際的問題,除非極端不負責任,否則的話,都不簡單,我想我們兩人目前都沒這種心理準備,是不是?」
我沉默一會兒說︰「你考慮太周詳了。」
碧莉說︰「我承認這一點,我認為自己是個知識份子,我是想得較多的。」
「這不是你的錯,」我苦笑,「你還沒提到結婚的費用,蜜月旅行,訂婚戎子……」
她笑,「你把我說成一個拜金主義者,听上去也很像。」
我不再說下去。
藍碧莉以最溫和的語氣告訴我︰不錯,她與我很投機,但是她不想生活程度在婚後降低,換句話說,我的經濟能力不夠,追求一個秘書小姐是綽綽有餘了,但她不在我階級之內。
我們仍是朋友。
我詛咒她︰「我希望你忽然跛了一條腿,到時再追求你容易得多。」
她大笑。
我們算是言歸於好。
碧莉在一個月後往新職上任,我們見面就沒那麼方便。
我發覺女孩子們、永遠在找比她們高數級的男人做對象,那意思是,男人們將來可能的妻,都是比他們低數級的人了。在優生學來說,並不見得前途光明,不過社會普遍地接受這種現象,我無話可說。
老實講,被碧莉如此溫婉地拒絕之後,我也打算做咱們部門那位打字小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如果我向她提出約會,她怕開心得三日三夜睡不著。
但我還是堅守崗位,做著籃碧莉的「朋友」,因為我喜歡她欣賞她。
當她正式的男朋友尚未出現之前,我還會繼續這麼做,這是周瑜打黃蓋的故事,我寧願冒著隨時失去碧莉的險,也不想完全得到一位質素較差的小姐。
這種生活自然不會愉快,我時時使小性子,發脾氣,約不到碧莉的時候乾生氣。
然後公司派我往倫敦見習三個月,回來可能升職。這是一支興奮劑,我不知道是哪一級上司提我的名,不過枯燥的生活忽然有了轉機,我滔滔不絕的向碧莉傾訴著這件事的始末,她非常替我高興。
我忽然問︰「碧莉,撇開其他的不談,你心中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她一怔,笑說︰「我從來沒否認過這一點。」
我默默頭,「多謝你。」
她凝望我很久,說︰「將來誰嫁了你,我都會妒忌。」
不知道為什麼,听了這句話,舒服得要死,這是碧莉第一次對我有任何表示。
到倫敦正是春天,畢業後第一次回去,居然有歸屬感,受訓之餘頗為空閑,在公園散步,大雪紛飛之餘,寫信給碧莉。
碧莉回信說,「想不到你寫到一手好信。」
我知道這是我的一次機會,我不會放松,很多男人在約不到女郎午膳之餘,就作放棄論,欠缺誠意,我不會。
星期日夜里,我會打長途電話給她。
開頭她並不在家,我留話後再耐心撥過去,三數次之後,她自動留下來等我。
我不介意「追求」這個繁復的儀式,碧莉是值得的,香港的辦公廳充塞了各式顏料堆成的仿牡丹,她是罕見的一幅山水真跡。
追求的藝術早已煙沒,男女一見面,看電影吃茶跟著跳上床,為寂寞結婚,再寂寞便生孩子,漠視感情與生命……我是老派人,我不輕易放棄,最重要的是,碧莉也懂得這一門藝術,她不會當我是表錯情的傻瓜。
她的生日會,在一月,我到國際花店去訂花,二十六枝玫瑰花。
女店員羨慕的說︰r幸運的女郎,這年頭,男人不肯送花了呢。」她眨眨藍眼珠。
我苦笑。
如果我要風流一番,易如反掌,可是弱水三千,只看中一個籃碧莉。
我心中長記她爽朗的笑容……
外國的生活非常適合我簡單的要求。如果能夠與碧莉結婚,留在倫敦,憑她的風趣與才干,我會是最幸福的丈夫……我滔滔不絕地把這一切記錄在信中,寄出去,寄出去。
碧莉問︰「你知否你到倫敦六十天,我已收到七十封信?」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竟那麼能寫。
幸虧碧莉又說︰「我很喜歡讀你的信。」
三個月受訓期滿,我接到通知,再延期三個月。
我急忙撥電話通知碧莉,她不在家,我打電報回去。
她的電話接到我宿舍,她說︰「我很失望。」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我接頭,說帶有情意的話。
另外三個月。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分別三個月尚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分別六個月就不是那回事,我會失去她。
失去她自然尚有別的女孩子,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樣。
按活節放假七天,我不管三七廿一的買了來回機票返香港。臨出門輕描淡寫的與碧莉通電話說︰「我順便回來一次。」我不想小家子地說那種「特地回來看你」之類的話,造成彼此的心理負擔。她也很大方,只是︰「歡迎之至,我們可以一起歡渡節日了。」
在飛機場我看著她只懂得笑,她用力與我握手。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另人,我已經盡了力來追求她了。不過這句話我暫時不會說出口,要等八十歲的時候才會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