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阿良,你會做一個好丈夫,你知道嗎?愛孩子與愛女人……太重要了,將來誰嫁你是有福氣的,這些年來,你在香港竟沒有一個女朋友?」
他搖搖頭。
我嘆口氣,「阿良,你的眼界可能太高了一點。」
他問我,「要吃冰棒嗎?」
「要!那種原始的果汁冰棒。」
他笑笑,走過去買兩條,遞一條給我。
阿良不住的注視我,我的眼楮與他接觸,他又轉過頭去,我忍不住笑問︰「看什麼?研究我臉上哪一部份整過容?」
他不好意思。
棒很久很久,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說︰「你到加拿大來,好嗎?那里有很大的公園,我們可以坐著一邊聊天一邊吃三文治,你願意來嗎?」
我馬上听出來了,他的語氣很逼切,決不是普通的邀請。我沒有回答。事情來得太快,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對我有意思,我沉吟著。
他又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很感激,但說不出話來,太陽終于在城市的西邊落下,在這個人口稠密,沙塵滾滾的大都會里,一個男人愛上了我,而我竟不知道。
在香港談戀愛是困苦的,我明白,在香港這環境默默地眷戀一個人而不讓她知道,跡近高貴,這到底是一個什麼都講速度的商業社會。
我握緊阿良的手。
星期二,世杰在中午約我吃飯。我去了?
一坐下來他便說︰「那個人不過是坐你對面的小職員,你用他來氣我?大可不必,我是不受激將法的。」
我看世杰一眼,喝一口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說。
「還有什麼話嗎?」我問︰「我可以點菜嗎?」
「點吧。」
「我要鵝肝醬,燒牛肉,糖醬布甸,加許多雞蛋露。」
「你會發胖的。」世杰警告說︰「穿不下衣服。」
我說︰「那是我的選擇,過去半年內,次次吃飯陪你吃淨雜菜沙律,連芝士醬都只準放兩匙,嘴巴淡出鳥來!」
「你說什麼?」世杰驚問。
「淡出鳥來!很粗,是不是?」我瞪眼,笑,「嘖嘖嘖,世杰,你以後都不會把這種女伴帶去大場面,真可惜。」
世杰凝視我,「這是對我的懲罰?
我搖搖頭,「這是我本來面目。」
「我相當不喜歡你本來面目。」
「你沒有必要喜歡,世杰。」我舉菜大嚼,「我們的「黃金女郎」好嗎?」
「好。她自紐約回來了。」
「恭喜你。」
「她離了婚。」世杰說。
「喜訊,或者你們可以再重頭開始,」我說︰「她適合你。富有、美麗、聰明——同樣羽毛的鳥聚在一起。」
「你在暗示我別再騷擾你?」世杰問。
我問︰「你不會忽然轉變主意愛上我吧?」世杰一怔。
「我知道,女人都喜歡問這個問題,」我聳聳肩,「其實世杰,你早在十五年前就把你一生中的每步棋子計劃妥當了,我並沒有佔什麼重要的地位。」他凝視我。
「我本身是個小職員,」我說︰「我只好安份守己,跟小職員來往。你別說,有時候小兩口子過平凡的日子,看電視吃三文治,也很快樂的。世杰,你或者已經擁有一切,但是你快樂嗎?你不屬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是屬于你的,你不覺得寂寞?」
我說得很誠懇。世杰沒有反感,他只是沉下了臉。
「世杰,別算得太絕,別老只顧往上爬,你已失去了氣質,你很俗。」
他變色。
我嘆口氣,叫杯女乃茶,放四粒糖。一口喝完甘香的茶,我站起來。
「謝謝你,世杰,謝謝你。」
「我送你回去。」世杰說。
司機在門口等他,開著平治六OO。
才三條街,走路比車子兜駛更快,不知怎地,坐在車子,我覺得如坐針氈。
我轉去跟世杰說︰「我對于年輕富翁一點反感也沒有,我只是不想做你的周日女郎——每到周末,你約的又是另外一些人,每當你忙的時候,優先的又是別的人,因為我永遠是擱在那里的,是不是?」
他沒有說什麼?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我落車。
我急于想知道阿良吃什麼飯盒。
「叉燒飯。」阿良說。
「很好吃吧?」
「味道還不錯。」他說。
「吃多點,加拿大肯定難吃得到。」我笑。
「你與男朋友重修舊好了嗎?」阿良問︰「他們說他開平治六0O來接你出去。」
「他從來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說︰「真的。男朋友是另外一回事。」
「男朋友的定義是什麼?」
「噢。是你相信的人。是說話有交通的人。受了委曲向他訴說。共同計劃將來、互相依靠、互相坦白、互相了解,他一點都不合條件。」我聳聳肩。
阿良抬起一條眉毛,「你才發覺?」
「是呀。」我說︰「我才發覺,還不太遲。」我笑。
「你看上去不像失戀。」他說。
「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如何失去呢?」我反問。
「你否認跟他戀愛過?」
「從沒有。」我說。
「你為何跟他約會?」阿良很詫異。
我遲疑地說︰「因為我虛榮,貪圖他是個建築師,嫁他可以享福做少女乃女乃。」
阿良笑了。我不在乎,他不會取笑我。
「很壞是不是?我一定是瘋了。」我也笑。
「我們下個月就走了。」他宣布。
「乘船?」我問。
「是。我通知公司,我將做到離開前一日。」阿良說。
「我們都會想念你,真的。」我說︰「準我來送行?」
「我可以寫信給你嗎?」他問。
「當然!阿良,我會先寫給你。」我說。
他連忙把地址交給我,我看一看,小心納入口袋中。
他眼楮有點紅。
我把下巴擱在寫字台上,台面的玻璃是涼涼的。我小心翼翼地說︰「阿良,年底我會有兩個星期的假,我很喜歡雪,你想加拿大的雪景是否會很動人?」
阿良馬上抬起閃光眼楮,他很激動,但壓抑地說︰「我想雪起碼會有六寸厚,」他的語氣同樣不必要地謹慎,「我們早已買好房子,有四間房間,如果你來,千萬住在我們家。」
我想一想,「那自然,我願意。」我們又握緊手。
星期六。
世杰來電話。「英美同學會在希爾頓有舞會。」
「哦。」我說。
「今天是星期六,我特地邀請你。」
「證明我也有機會做周末女郎?」我諷刺的問。
「去嗎?我來接你。」
「好。」我說。
世杰開車來接我,我很恍惚。
也許阿良有事會找我。電話響了又響,沒人接听,他會失望。我對阿良非常歉意。奇怪,以前我對約會的態度一向是「先到先得」,但是阿良對我實在太好,他的時間表完全為了遷就我而設……
世杰說︰「你這件旗袍很好看。」
「謝謝。」我說。
阿良還沒見過我蓄意打扮。趁他未走之前穿件旗袍給他看看。
到了「鷹巢」,所有留學生與非留學生都到齊了,滿堂紅,爭著把舞伴拿出來獻寶,也有單身來的男孩子,眼光四處溜,挑揀他們喜歡的女郎。場面繁華熱鬧得不堪。
我很沉默。
我心中構思一幅圖畫︰異鄉的小鎮。愛我的人。誠懇踏實的生活。
我轉頭向世杰說︰「我累了,我想回家。」
世杰臉上變得煞白。
「真抱歉,世杰,」我真的內疚,「我竟一直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
「我送你回去。」
「不,」我按住他,「我自己會得叫車走,世杰,你留在這里。謝謝你。」
世杰苦笑,「謝什麼?」
「一切。」我轉身就走,不敢再看世杰的表情。
我在電梯里看表。八點鐘,回家還來得及听阿良的電話,內心安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