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是個美女,毫無疑問,可是單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麼前途,娘家有錢才在上流社會中站得住腳,琉璃又成了香餑餑。
但是她說她不再快樂,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頭小鳥,暢懷地撲來撲去。
現在她穿著最好的衣裳,戴著最名貴的手飾,臉上卻帶一股悲愴的味道。
到底是翻過跟斗來的。
她時常到我的公寓來,她說︰「我看穿了這個世界。」
我不好說什麼。
她跟著又做了好幾件無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會上踫見了舊上司的頂頭上司,持著她目前矜貴的身份,連消帶打,把那個可憐的雜種詆毀得影子都沒有,並且要那個洋人保證要懲戒他的下手。
我問︰「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應你那麼做?
「他敢不答應,他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他等著要入獅子會,還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里哼出來。
「別做得太絕了,人家是千年不壞的飯碗,現在忽然長條裂痕,晚上睡不著,你大人大量,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說他兩聲雜種,不是完了嗎?還與他斗氣呢,那多劃不來。」
琉璃說︰「是,以前,我與你一般想法,但現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澀,「現在我身受過其害,我非得報復,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嘆口氣。
琉璃說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舊上司整到元朗鄉下去辦公。
她並且跟我說︰「他一輩子別想升職。」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樂嗎?」
「並不,可是我要出氣,這口氣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當時就不該放肆,那是把我呼來喝去,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要給他一個終身教訓。」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無邊,她現在變了復仇女神。
我跟志強說︰「以前的琉璃才可愛呢!」
志強說︰「的確是,以前她像個小迷糊,剛從九宵雲頭摔下來,什麼都不懂,現在太精明,一雙眼楮炯炯地注視著人,洞悉世情——其實世情根本就那個樣子,悉不悉都一樣,這是一個混的世界,誰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別趁機發牢騷。」
琉璃卻興高彩烈地訴說著誰誰誰來懇求她放他們一馬……
我說︰「你瘋了,這些瑣事仿佛成了你終身最偉大的事業似的。」
她不出聲。
「你與張公子的好事近了?」
「我會嫁他?一張臉簡直是蠟造的假面具!」
「太認真是不行的,」我說︰「什麼叫真?什麼叫假?現在你們家又好了,他也不敢拿你怎麼樣,你盡避放心嫁他。」
「我為什麼要委曲求存?沒這個道理。」
張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絕。
志強向我求婚,我說要考慮。我不會嫁志強,做朋友可以只眼開只眼閉,做夫妻!我總不能嫁一個傷害過我的人。當初他瞞著我,自認是——算了,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張公子再向琉璃求婚,琉璃照舊拒絕,張公子知道,琉璃的一顆心再也不能挽回,於是他含羞帶怒放棄這個主意。
不久他另娶淑女,對方的家勢也不算差,可是跟琉璃,那是不能比,比較根本是最最殘酷的。
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穿一套黑色的晚禮服,全身以紅寶石作裝飾,美艷不可方物,我必須承認「人要衣妝」這句話。
那時琉璃與我同住,也不過只是個略具姿色的少女,這種少女埋沒在公路車站中,中環寫字樓里是極多的,猶如沙子里的小珠子,看上去也就差不多,極難分辨真假。
若果那個時候琉璃的爹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為了適應環境,琉璃遲早會成為我們間的一份子,可是現在她又恢復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傲視群雌,存心耀武揚威。
第二天報上發出張公子婚禮盛況圖片,琉璃搶盡鏡頭,風頭比新娘子勁。
最近的琉璃漂亮得不能以筆墨形容。
她跟我說︰「有很多衣服,我只穿一次,如果你不嫌棄,我送你如何?」
我跟她說︰「琉璃,我不是嫌,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全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式樣︰聳肩外套,長在小腿肚;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釘在紗上,披掛掛,露前果後,你叫我穿著上班?」
「去你的!」她笑罵。
我說︰「我挑幾件也就是了。」
「說不定你與志強晚上出去可以穿。」
「是嗎,兩個人擠在公路車上?他穿什麼來配我?」
「你看你!」琉璃忽然落寞起來,「現在對我說話諸多諷刺。」
我說︰「我對你說話的態度,一向如此,一貫作風,我絲毫沒有變,但你,琉璃,你變得多心多疑了。」
她不出聲。
「為什麼呢?」我問︰「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以前你听到不愛听的話,不過當耳邊風,作風豪爽,一點不計較。」
她忽然就哭了。
「那時候我有什麼力量計較?那時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塊肉,為了那一點點薪水,任人宰割,當然皮要厚,心要黑。」
「琉璃,你別嫌我老太太作風,一句話重復又重復,你現在條件那麼好,又何必與他們斤斤計較呢!」
「我看著小張那副表情,我心中痛快。」
「你這樣的脾氣不改,將來會很痛苦的。」我說。
「不必等將來,我現在就很痛苦。」琉璃說。
「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會平復下來。」我說。
「我也希望。」
我替她抹眼淚。
「你永遠是我的好友。」她說。
我微笑。患難之交。
天之驕子的患難時期便是我們這種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在琉璃面前並沒有妒忌,也沒有自卑,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不能提到公平與不公平。朋友比我好,我也為他們慶幸,何必不服氣。
可是毫無疑問,我與琉璃的關系多多少少也疏遠了。
以前我們出去吃飯,一人出一半,其樂融融,現在老是她請我,次數多了,我成了她的跟班。
她又喜歡問︰「有什麼新聞沒有?說些好笑的來听。」
我快變成公主陛下御用的笑匠。
況且我日常生活那麼枯燥,有什麼好說的?有什麼新聞?
她又說︰「我介紹個男朋友給你。現在有錢的男孩子,要求也不那麼高了……」
我听了很反感,現在她要提拔我了,真受不了。
就在這鬧紛紛的時節,我因工作關系,認識了另外一個男朋友。他姓陸,家中沒有什麼錢,可是一家都是讀書人,氣質十分好。
我主動與志強疏遠,志強很了解,倒也沒有什麼怨言。大概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填空檔的人物,沒有什麼作為,他也沒有太多的誠意來負起這個擔子。
我並沒有把「我的過去」告訴陸,我覺得男女雙方根本沒有必要過份坦白,過去的事已屬過去,並不重要。最重要是將來,將來一切事情開心見誠,才是必要的。
女人向男人坦白過去,不外是博取對方的一句「我原諒你」,現在我又沒什麼要原諒的,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
琉璃听到我有新男朋友,十分詫異,她說︰「本來那個紗廠小開是不錯的……」
她堅持要見一見陸,要請我們吃飯。
那日她打扮得時髦之至,自己開著發拉利跑車來赴約。
我們吃一頓飯花了三小時,听著琉璃演說。她那串閃爍的鑽石耳環晃個不停,令我們眼花繚亂。
飯吃完大家在飯店門口分手。
陸一直沉默著。
他一向不大喜歡說話。
後來他說︰「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一個朋友?」
我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