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著周︰「你?」不知怎麼,我笑了起來,我從沒想過,周居然是個祖父。
依芙蓮說︰「有什麼稀奇?他的大孫子都十一歲了,明年念中學。」
我止住笑,有點淒涼,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比我大三十多歲。為什麼我沒早出生廿年,為什麼周沒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這些紛爭。
依芙蓮隔三日搬來與我們同住,談話的機會漸漸更多,我相當的喜歡她,因為她也欣賞我。
像︰「我以為你很幼稚,但你並不是。」
「你很美,十年後你會更美。但十年後……再美還有什麼意思呢?哈哈哈,廢話,說什麼風度修養學問儀態品味,青春永遠是青春。」
我們成為很好的伴,周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沒有反對我們接近。依芙蓮說了一些她母親的事,周的妻子實在是很罕有的賢妻。
我說︰「我很抱歉,但是我們是相愛的,我們無法做到不傷害人,請你原諒。」
依芙蓮點點頭,「我明白,人為了維護自己不受傷害,輕而易舉傷害了別人。」
我很感動,她真是個明白人。
我說︰「謝謝你,依芙蓮,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依芙蓮笑一笑,過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想到,十年後會怎麼樣?」
「十年後?」我瞪著眼,「十年後怎麼樣?我不明白。」
「他已經五十二歲了。」依芙蓮低聲說。
「那麼十年後他六十二。」我說。
「你多少歲?」她問︰「十年之後你什麼年紀?」
「廿八。」我皺上眉頭。
「再過十年呢?」她問。
我明白了。
「他會死的,你知道。」依芙蓮冷靜地。
「你黑心!」我喝道。
「這是事實,不管你接受與否,他已是一個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蓮與他們一模一樣,也是來做說客的。
一個兩個、三個,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們恐怕是有道理的,社會……言論,我已經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持著我倔強下去。
一個下午,克里斯多弗來看我。
我有點歡欣,雖然我們之間不愉快,但多日不見,早已丟在腦後,悶在屋子里,一個朋友也沒有,我歡迎他的來臨。
「嗨,克里斯,你好。」我說︰「快進來吃杯茶。」
「好。他說︰「你怎麼停學了?」
「前一陣子……患病。」我說。
「患病也不用退學,請假不就可以?」他說︰「多可惜,一年同學——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會回家去,所以趕緊抽空與你聯絡。」
「回家?回什麼地方?」我黯然問。
「回香港。」他說︰「怎麼?你愛上倫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顧,一切都要我自己應付。這個世界又冷又硬,實在讓我吃不消,我連躲起來痛哭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噓地說︰「生活不是我們能想像的。」
「怎麼了?」克里斯多弗問︰「小寶,你怎麼變得這麼老氣橫秋?發生了什麼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興興的。」
我變了,是的,忽然之間我長大這麼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場所。我是不是有點悔意呢?
依芙蓮還是很友善,她帶了許多照相部子來,不斷的給我看——
「父母親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結婚紀念的照片,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視著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輕,風度翩翩。那個時候他生活中沒有我,我也沒有他。
「你與我爹爹是怎麼開始的?」她問。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我們兩個都寂寞。」
「不不,父親並不寂寞,」依芙蓮說︰「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蘇黎世,他有半年的時間留在倫敦,不是嗎?」我說︰「你想想,如果他與家人快樂,他為什麼要獨個兒住倫敦?」
「他在這里做生意。依芙蓮說︰「你是知道的。」她繼而聳聳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見到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都會動心。」
我轉過身子,過很久,我問︰「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為什麼單單選中我?」
「因為你與他同住。」
「我們有感情。」我握緊拳頭。
「但這是什麼樣的感情?」依芙蓮低嚷︰「我們對養在家中的寵物也有感情,問題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嗎?我母親說你是瘋了,以十八歲的青春來陪葬。」
我站起來,「我是不是應該讓他們兩個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當然是。」依芙蓮臉不改容。
我哀傷起來,「對不起,依芙蓮,我沒有惡意。」
「我明白,你是一個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這次談話之後,當夜克里斯多弗打電話來約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說︰「這才像樣,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說。但我與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決定。我真的愛周仲年?是,現在是。但是三年之後呢?五年?十年?他又會不會忍受成熟的我?他拋棄了妻子、兒女、孫兒來遷就我,受到傷害的人太多。我不應該這麼放肆。
而我。我將來一定還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犧牲,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日子過去,一切成為淡忘的歷史,有什麼關系?但是周家一家會因此感激我。
快,快決定。
馬上要春天了。我告訴自己,春天代表新的開始。
「……我不想離開你,原諒我。」我說。
「沒有你,小寶,沒有顏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陽光明天還是很燦爛的。」我說。
「陽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別轉頭。
我垂下眼楮。
我是哭著上飛機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淚,我想我的眼楮一定已經紅腫。
棒壁座位是一個高大的男孩子,他說︰「傷心什麼?回到香港,你會忘記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臉大大的哀慟起來,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遞給我,我的故事,沒有善終。
我與琉璃
六點半,我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琉璃回來了。
听她關門的聲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發中抬起頭來。
她手中捧著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還得狠狠加上一腳。
我看慣了,不去理睬她,眼楮看著電視中的新聞報告員。
棒一會兒她就好了,她會把文件一張張拾起來疊好,她不揀也沒有人會幫她揀,文件又不會自己生腳走回桌子上。
她開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不開心。」
「你總沒有開心的日子。」我說︰「在電視台做,不開心,在酒店做,又不開心,現在政府機關,仍然是眼楮鼻子全掛下來。你說看看。」
她坐在我對面。
我說︰「你一輩子裝個曲高和寡的樣子出來,並沒有好處。」
她白我一眼,「誰說有好處?」喝一口啤酒。
「現在的工作又有什麼不好?」我問︰「受不了洋人的氣?」
「受不了土佬的氣。」她嘆口氣放下啤酒。
「土佬,」我攤攤手,「每個人都是土佬,難怪你不高興。」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來,用手撐著頭。
「我明白,」我說︰「可是你別出去嚷嚷,這年頭,誰也不同情誰,你看著我不錯,我瞧你也不壞,大家別訴苦,免得被人當笑話說。」
琉璃站起來,去把那堆散亂的文件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