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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與十二月 第6頁

作者︰亦舒

案母去世後剩給我一幢數百尺的公寓房子,現在也值四十五萬港幣,如果與志強結婚,他名正言順的搬進來住,照例付一點房租,我就得一輩子住這種中下住宅樓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車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過這種生活,過數年,養了孩子,交給老人家飼養。

我們公司有位太太,三十歲,人長得非常明媚活潑,可是做了半生的書記員,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車與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兒讀書,下了班買菜回家,不但與公婆同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太婆。

德麗莎跟我說︰「過那樣的生活,情願生癌死了。」

我覺得很殘酷,但是想想未嘗不是事實,才三十歲……現在三十歲的女人還正美著呢,幾時捱到五十歲,人只能活一次,就這麼過了,太可惜。

因此我總不肯與志強結婚。

但是志強有他的用處。像德麗莎,她算是半個千金小姐,父親是位名醫,有兩個兄弟,因此很驕傲,老怕同事撿她的便宜,輕易不肯與人打交道,但她對我放心,不過是因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強不滿德麗莎,他說︰「眼楮長額角上,其實是個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說家中有錢,同事之間吃茶看戲,卻永不付賬。」

志強本身何嘗沒有缺點,三十多歲的人,還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並不想自己租個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頓豐富的午餐,到冬天連大衣都沒一件,瑟縮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一點長遠的計劃都沒有。

苞這種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為一個女人,若靠不到父親,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總得有綠葉扶持。否則樂得一個人清清爽爽地過活。

志強的家人對我不錯,但是漸漸我很明白我不會成為他們的親戚,做他們的麻將搭子,跟他們在星期日坐廣東茶樓,過年時派壓歲錢給他們家的孩子。

志強也表示不滿,他不只一次表示過要與我停止來往,去追求別的女孩子。

我諷刺過他︰「你那麼好高騖遠的性格,不見得會娶一個千多元入息的女秘書。」

即使與他吵架,也屬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脅不過是「我早上不來接你」。

但我與他還是照樣見面,基于某種惰性與長久培養出來的感情,志強有他可愛的地方,每個人都有。

德麗沙廿五歲生日那天,我去參加她的生日舞會,她並沒有請很多同事,但是又實在想這樁「盛事」被宣揚開來,又見我頗出得大場面,于是叫我去。

我帶著志強,好使德麗莎放心。

那天我見到了德麗莎的兄弟與她的父親。

她父親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氣兼有風度,林醫生是鰥夫。

那天雖然匆匆忙忙,我都覺得林家的兒子不外是二世祖,並不是好對象。

志強整夜都發脾氣,說交際得很累,其實我拖著他何嘗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醫生、建築師當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興。

遍途上在車中他問我︰「我們幾時結婚。」

我不出聲。

「你想拖到幾時?」他賭氣問。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歐洲去一次。」

他罵︰「虛榮!!」

「志強,你說話公平點,」我說︰「我自己賺的月薪,儲蓄起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怎麼能夠說我虛榮?」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來與他組織小家庭就是該罵,志強也夠自私的。

「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

「明天你不用來了?」我說。

常常這樣不歡而散,過幾天他又會打電話來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經夠我忙的了。

餅數天午飯後回到寫字樓,看見辦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強?又不像,打開卡片,上面又沒有名字。

我罕納的把花帶回家,插在那里欣賞了幾日。

餅幾天又送了束來,同事們嘩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誰干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時候,我親自到花店去查問,也不得要領。

德麗莎看了這花說︰「很貴的唷!」一臉的狐疑,人越是有錢,就越勢利,她以為我釣到金龜婿了。仿佛這種花,除她以外,誰也不配收。

這個秘密終于揭破了。

那日打電話到寫字樓,我接听,一個男人說︰「我是送花那個人。」他的聲音和善,幽默,含著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誰?請問是誰?」

「我們是認識的。」他和藹的笑,「我是林德明醫生。」

「嚇!」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說︰「張小姐,我知道你是德麗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讓我們做個朋友。」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嗎?我到你家來接你。」

我不由得說聲「好」。

「七點正。」他說。

我掛了電話,瞄德麗莎一眼,她顯然什麼都不知道,我有種報復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後志強找我,我一听他聲音,便叫對面的女同事回說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換了件衣服,略略化妝,七點半,司機上來敲門,林醫生站在車子外微笑。

我很拘謹,可是不會比跟別人第一次約會更加拘謹,我們在嘉蒂斯吃飯,我很懂得叫法國菜,所以不會失禮,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無意間說了很多話,題目很廣泛。

他問我在哪里念大學,我說英國︰「把父親留給我的一點現款都用盡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點點頭,「什麼科?」

「英國文學。」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罷了。」我說︰「誰沒有男朋友呢。極孩子氣的一個人,動不動生氣。」

「你們年輕人……」他嘆一口氣,「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夜不失為一個愉快的晚上,他在十點鍾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門趕車上班,一下樓就看到林家的那個司機。

他必恭必敬的說︰「張小姐,林醫生讓我每天來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後一步。

「請。」他說。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車。

「張小姐,我的電話是三四五六七,你隨時用車,請通知我。」

「啊。」我輕輕的說。

以後每天早上,車子都在等,我猶疑很久,才跟司機說︰每天八點一刻來接也不遲,下班我叫他把車停橫街,不叫人看見多話。

但林醫生本人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兩個星期後,樓下是他不是司機。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辦公室,約我晚上吃飯,我答應了。

那夜我們談了很久,我告訴他要積錢上歐洲與做皮大衣的「計劃」。

他微笑地聆听,他是這樣好耐心,又夠諒解,我馬上被感動了,他可沒怪我虛榮。

棒三天,司機接我下班時遞給我一個大盒子,盒子里是一件淺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歐洲流行,沒有襯里,可以順意披在身上的那種。

我打電話給他,我說︰「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

「說什麼孩子話。」地笑。

我嘆口氣,掛上電話。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並沒有用他的車與司機。

漸漸他的禮物多起來,也不過是時髦的衣飾與一點糖果鮮花。

不過公司里的人已經很側目了。德麗莎自然是個最識貨的,她常常會很露骨地批評我,使我覺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罷巧那一日志強在下班時分來找我,我一抬起頭看到他,十分吃驚。

他還板著面孔,對我說︰「好了好了,別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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