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時候,桂芝也明白到他們二人將永遠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時候才打開門出來坐好商量,事完之後立刻站起來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這樣的夫妻關系嗎?有,怎麼沒有,他們兩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嗎?並不,因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早有心理準備,所以桂芝並不難過。
沒同旁的異性去喝茶談天,不是為未婚夫,而是為她自己的人格。
這時,蔣君抬起頭來,「要不要出去吃飯?」
別芝搖搖頭,「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辭。」
他就是一個那樣的人,不會說半句好話來勸誘一下什麼事,胃口不好?吃點鮮活些的菜,暹羅菜比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風,不是蔣君。
別芝有一剎那的失神,她後悔沒跟回俊去蹓,她對自己的要求,也許太高了一點。
之後,她還要同他度過無數如此乏味的黃昏,即使外出,也永遠沒有驚喜,由她選地方,由她點菜,坐下來吃,吃完就走。
什麼都辦齊之後,桂芝建議把婚期押後兩個月。
蔣君無異議,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這時表姐也不便出聲了,私底下與丈夫說︰︰「真不知道桂芝在尋找什麼。」
「愛情,也許。」
「世上其實沒有這樣東西。」
「她年輕,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蔣某給耍甩了,後悔莫及。」
「桂芝條件不錯,不愁沒對象。」
表姐說︰「也許是我庸俗,女子結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業。」
別芝也這麼想。
成日掛住戀愛,情緒忽上忽落,一時歡喜莫名,一時傷心落淚,神經兮兮,怎麼做事?
不如先結婚,跟著養兩個孩子,扔給保姆,出去好好闖一番,等事業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較懂事之際,再另作打算。
到時,換房子、換車子、換伴侶,都悉听尊便。
為什麼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會已經實行了好幾百年。
別芝把飛機票換了船票,決定坐豪華郵輪度蜜月。
行李箱已經取出,收拾過好幾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發,已經意興闌珊,有許多次因公外出,情緒還略為高漲些。
那邊蔣君也照常辦公,一切如常,處變不驚,他們堪稱是情緒最穩定的一對新人。
冬季已經過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經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戶吃完中飯,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順帶到書店去找一找常閱的雜志。
同店員說︰「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國家地理,有一篇報導香港近況的。」
店員為難,「桂小姐,不知還有沒有。」
背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我有,贈給你,不過該文寫得並不精彩。」
是回俊。
別芝看著他,笑。
「回來了?」他問。
「不,還未出發。」
「呵?」他提起一條濃眉。
「忙,還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門。」
「船到橋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證萬無一失,反而浪費時間。」
別芝唯唯諾諾。
有無數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順著他的濃眉撫捺一下,好像已經做過,但桂芝清晰知道,沒有,她是個守禮的人,她從來沒有接觸過他身體。
「我把雜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轉工了。」
「什麼,又升級,這次餃頭是什麼?」驚且喜。
「老朋友,不談這些。」
她與他走出書店。
下午她有會開,但還是作出建議︰「咖啡?」
罷在此時,有人叫他︰「俊,俊!」
兩人齊齊回頭,來人是一個長發女郎,模樣兒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號,九公分高跟鞋,一見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彎,嬌嗔地說︰「一轉眼不見了人,原來鑽到這里來。」
別芝一怔,看樣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見故人入書店,是以跟了進來,他對她,不是沒有感情的。
現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別芝看到回俊雙眼里去,他的眼神與她的同樣復雜。
別芝道別。
她一直沒收到那期國家地理雜志,後來,她在郵輪的閱讀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說得對,寫得並不好。
別芝決定不再拖下去。
他們的婚禮由船長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隨蔣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個孩子出生,人仰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兒為重,每日喂五次洗兩次,蔣氏伉儷異常合作,感情突飛猛進,在旁人或他們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標準模範夫婦。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閑情,均已拋卻。
孩子一歲多的時候,表姐來探望他們。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優差,孩子由褓姆照顧,花園洋房、平治房車,誠屬優質生活。」
「你不知道細節,柴米夫妻,生活苦悶。」
「還在想念過去的人,過去的事?」表姐挪揄。
別芝感嘆,「沒有緣份。」
「是嗎?」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與你都太過愛自己?」
別芝一怔。
「你愛自己多過愛他,自然錯過機會。」
「我應當怎麼樣,趴在地下求嗎?」
表姐不語。
「那樣不自然得到的緣份,不算數,有一日我會覺得後悔與不值。」
表姐顧左右︰「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萬平方尺,居住面積三千尺。」
「唉,真舒服,後園花過一點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櫻桃樹就羨煞旁人。」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櫻桃得櫻桃,種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復當年俏皮。
這時,小女兒蹣跚地走過來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愛。」
可愛?是,但是十三個月來,無數個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這筆帳,又不知向誰算。
世上沒有事不必付出代價。
想到這里,桂芝心平氣和地說︰「來,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戲室。」
仙島
卜求真興奮地走上豪華游輪伊莉莎白二號的甲板。
多年的夙願了,終于儲蓄到一筆不錯的數目,作為期四天的假期,從橫濱出發到新加坡,再乘飛機返回香港。
求真買的是頭等艙位子。
老總取笑︰「記者出游,還需出錢買票?拿不到贈券嗎?」
求真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寫出來的報到如何會得真確?」
老總豎起大拇指︰「說得好。」
求真從來不吃免費午餐,怕只怕需付出的代價更高更大。
頭等艙房間不多,侍應生認得每位人客,殷勤地稱求真為卜小姐。
求真安頓好了行李,忙不迭四出觀光。
碧海、藍天、白雲,求真站在甲板上,重重吁出一口氣。
忽然之間,她听得身邊有一把聲音說︰「這就是俗語說的吐淨一口鳥氣了。」
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求真轉過頭去,「小冰先生!」十分驚喜。
小冰看住她微微笑。
「琦琦小姐呢?」求真問。
「她的行李過多,正在收拾。」
求真說︰「你們這次是作長途旅行吧。」
「我到新加坡就折回,琦琦,她一直航行出去,到北美每一個港口游覽,最後抵達南美巴西的里奧熱內盧。」
多麼風流。
「你應當陪伴她。」
小冰笑笑,不答。
「一個人乘個多月船沒有意思。」
小冰說︰「你何嘗不是一個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個人。」
小冰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實年齡已不可估計,白發如銀絲般,修剪得整整齊齊,臉上全是皺紋,一雙眼楮卻炯炯有神,薄薄嘴唇還抹著鮮紅的胭脂,為什麼不呢,並沒有哪條法律規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著整齊時髦的套裝,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職員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