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Blues
是一個非常非常熱的夏季。
在這種日子里,秀麗回到家,絕對不開燈,燈火給她熱上加熱的感覺,一切在黑暗中進行。
大門入口處電掣插座上配著一盞小小嬰兒房用的燈,已足夠照明腳步。
小客廳里有電視機,順手開了它,一明一滅的螢光幕便是秀麗的燈。
在這狗一般的生涯里,唯一使她安心的是,她獨居,回到家,毋須同任何人打招呼打哈哈。
像——「對不起我不想說話。」
「抱歉今日我吃不下東西。」
「不好意思請你們不要喧嘩。」
有時她由晚上七時睡到清早七時。
半夜被鄰舍的新生兒哭聲吵醒,秀麗會嘆氣,會呢喃︰「生活如此無悶,哭,活該哭。」
一定是天氣,入夜整幢大廈所有的冷氣機開動,克轟克轟,嗡嗡嗡嗡,秀麗感覺她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
推開窗,她似隨時會看到紫色的天空上懸掛著三枚紅月亮。
地球不是這樣的。
地球本來是一顆至美麗的星球。
從遙遠的星際往太陽系看,這顆排列第三的行星呈淺藍色,它的大氣層賦它這樣嬌艷的色彩。
可是大氣層已被人類搗穿了一個洞,從前補過青天的女媧不知是不是一架航天器的代號。
一個年輕女子真不該如此幽怨。
時間不經用,一天吃三餐,沐兩次浴,睡七小時,上八小時班,路上又須花掉兩小時,還有什麼時間剩。
十分無奈地看著光陰自手指縫內溜過。
傍晚秀麗有喝一杯松弛一下神經的習慣。
這個習慣延伸出去,到中年的時候,日子有功,會像一些前輩那樣,越喝越多,同時越喝越早,終于,在下午三點半就開始舉杯,至黃昏已經酩酊。
鮑司里的洋人中午已經人手一杯,喝得酒氣燻天,紅著鼻子紅著眼楮回來,手搭在俏麗的秘書肩上吃吃地笑。
都是又丑又悲的場面。
喝多了,腦筋也不靈活,幸虧是殖民地,做善事似留著外國人。
秀麗不敢想下去,不過天一黑,她自然而然又斟出了酒。
有時未返家已經喝起來。
她知道一間日本館子,小小的,十分靜,光線十分黑,沒有人客的時候,女招待讓她獨佔一間房間,她不管三七廿一坐下就喚米酒,喝冷的,一邊吃魚生,一點也不覺寂寞。
吃完出來,一整個銀行區的燈光都似在歡迎她,感覺甚佳。
坐在地車里,搖搖換換,她似瞌著一會兒,睜開眼楮,看到十六七歲少女上車來,烏亮的頭發,雪白面孔,她不由得喊︰「蔣秀麗!」
但是人家不認得她,況且,蔣秀麗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叫她自己。
她醉了。
第二天去停車場領回車子,幾乎花了她一天薪水。
鮑司里她同小方是好朋友,本來大家都有點意思,觀察時間久了,發覺沒有可能繼續發展,只得做兄弟。
方家俊說得對︰「沒有人敢結婚了。」
其實無人適合婚姻生活,只是有些人可以活得下來,有些人不。
秀麗的姐姐秀亮好似還存活得不錯。
她辭去工作在家帶孩子,預備陪女兒三年,她服侍幼嬰,另聘一名家務助理服侍大人。
秀麗去看過姐姐。
嬰兒已經七個月大,會得坐,用一雙晶瑩烏亮的大眼瞪著阿姨,好似不歡迎她。
伊動輒嘩一聲,母親便似奴隸似撲過去,「囡囡,什麼事?」
秀麗看了半日,覺得人生沒意義。
據說那母親五時許就起來了,像行軍似不停操到晚上七八點嬰兒去睡才好算一天。
三數小時內不住服侍那小家伙吃粥、喝女乃、飲水、洗澡、抹嘴、擦手、換尿布。
奇是奇在那小人一直嘩啦嘩啦,呼呼喝喝,一點也不知足。
秀麗問秀亮︰「這樣子還要過多久?」
秀亮眨眨眼笑道︰「你我還不是大了。」
為人妻不簡單。
秀麗指出紕漏︰「為什麼你要替老周做妥一切待他回來雙腳一翹看報紙?為什麼佣人不問老周鋅盤漏水怎麼辦?你也並不靠他吃飯,各人照顧自己是很公平做法,為什麼你要多做一份?為什麼你甫做完剖月復生產手術就要育嬰而他不必?」十萬個為什麼。
秀亮听完妹妹這番話,淡淡說︰「因為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用。」
秀麗還不打算作這樣的無謂犧牲。
小方也不。
說起他大哥的經驗,小方同樣心驚肉跳,「他一下班便得月兌下西裝抱孩子,所有娛樂節目都推掉,此刻我都不敢上門去,周日女佣放假,家里像戰場,全屋女乃瓶與玩具,大哥瞼上永恆地浮看一層疲倦的油。」
形容得真好。
「最慘的不是這個,最慘的是辛苦了十多年後,孩子會飛出去,結果還不是人去樓空。」
同蔣秀麗與方家俊一樣,統統辜負了父母的苦心。
秀麗掠一掠修剪得十全十美的頭發,她猜想她還沒有準備好,還未有能力成立家庭。
那已不是普通男女可以做得漂亮的一件事。
一定要性格非常成熟,手頭異常寬裕,才能從從容容,無後顧之憂地結婚生子。
蔣秀麗算老幾。
小方同秀麗說︰「不過有一個家真好,小佷坐在學行車里,叫他名字,他會笑著過來,張開雙手,讓媽媽親吻他。」
不是不像養一部法拉里鐵斯特露莎。
下大雨那一夜,小方撥電話給秀麗。
「要不要我過來?」
他那邊在放二十年代的情歌「奈何天」。
秀麗輕輕答︰「好朋友難找,我們還是維持原狀的好。」
小方想一會兒說︰「你講得對。」十分無奈。
幣斷線後,雨勢更大。
小方大概不甘寂寞,接著會撥給趙小姐或莫小姐之類,而秀麗,她手頭上也有小陳小莊的電話,但是按兵不動。
在雨聲中睡覺會做夢。
她夢見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太獨坐一空室里。
秀麗漸漸走近她,以為她是外婆。
老太太抬起頭來,對秀麗和藹地笑,拍拍空凳,叫秀麗坐下。
秀四問她好,與她閑話家常。
老太太伸出手來握住秀麗的手,秀麗注意到她右腕下方有一枚錢幣般形狀大小的藍色胎記。
「噫!」秀麗沖口而出道︰「你也有這張的一搭痣。」
秀麗把她同樣的胎記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笑得更燦爛。
秀麗忽然靈光一閃,明白過來。
呵,老太太不是外婆,也不是母親,老太太是她,是蔣秀麗。
那老太太點點頭,「你終于明白了。」
秀麗看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心頭劇痛,猶如利刃貫心。
呵是她自己,總有一日,她會老成那個樣子。
老年蔣秀麗又笑了。
這時,電光霍霍,天邊響起一個忽刺刺巨雷,秀麗自夢中驚醒,一頭冷汗。
噩夢?並不,這是必然會得發生的事,並非被十來廿只吊楮白顏虎追逐撲殺。
真沒想到她處處看到自己,太自我中心了。
懊剎那秀麗後悔沒把小方叫來。
身邊有個人總好過沒有,至少立刻可以把夢境告訴他。
押到明天,說也沒意思。
不知自幾時開始,蔣秀麗的鼻尖也開始泛油,小息她狠狠在鼻尖壓上干粉。
又是一天了。
下班肚子餓,到咖啡座去吃三文治,同時也看看時裝展覽,穿得好的太太小姐起碼要到這種時分才出動。
秀麗舉案大嚼。
樂隊興奮地演奏,正好使秀麗聚精會神地吃,有人過來打招呼,一個字也听不見,只含糊地頷首,誰,那是誰?
相識遍天下,知己無一人,要緊關頭,除出靠自己,就還是靠自己。
秀麗對銀行區這班所謂朋友,益發冷淡。
即使是小方,如此投契,也不能問他借問他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