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為這個愛你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C先生見我伏在桌子上哭,是他先來安慰我的,他說︰「衣莎貝,別害怕,我保證你,只要你听,只要你溫習,你會及格的。」我比及格超出多多,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應該是R光生,因為我洗鍋子洗得慢,我站在那里一直洗,別人喝咖啡去了,然後R先生走過來,向我狂吼一聲︰「走!」然後他為我洗盡了髒東西。應該是H先生,他毫不諱言,一見到我面便伸開雙手,笑說︰「呀,衣莎貝,我心愛的學生。」也應該是L先生,他每走過我旁邊,總拉一拉我頭發。學校里有四十個教授,為什麼是你?
我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把我當與眾不同的學生,只不過每一課我都坐在那里,你偶然也看我一眼,三年來,我只不過是一個學生,為什麼是你,我真不明白。
你甚至不漂亮!真氣人。
呵不是的,你是漂亮的。不,你不漂亮。
我想起來了,你有一只耳朵是聾的,小時候你玩球,被人家踢聾了一只耳朵,也被踢壞了脊骨,一直沒醫好。上幾個禮拜你病了幾個禮拜。然後我看見你,我微笑,我說︰「你好嗎?」「好,你好嗎,衣莎貝?」我問︰「好。你還玩球嗎?」
我記得你說︰「啊衣莎貝,我老了,我不能再玩球了,看,我頭發那白了。」你模了模頭發,另一只手拿著一杯咖啡。咱們食堂頭的咖啡象洗碗水。你腕上戴著一只金表,一定是你曾祖父給你的,表面都發了霉了。
但是你真是有那種姿態,你真漂亮。
我說︰「你不在的時候,C先生說,他要把我們排在牆前,統統槍斃掉。」
你微笑。我真喜歡你的笑。真氣人,你甚至沒有金發藍眼,而我卻單單愛上了你。
因為你是那麼溫柔,那麼自信,那麼謙卑,那麼耐心,那麼可靠,那麼了解,那麼強壯、那麼正派,那麼有學問,那麼為人著想,那麼重視學生,那麼的努力,那麼的智能。
他媽的,我就差沒把老莎的「我可否將你比一個夏日?」抬出來而已。他媽的我真的不爭氣,不爭氣。
我們在一起有說過多少話呢,還真不到一百句。上課發問是不算數的。
我記得我說我有一個大哥,是化學工程師,我記得我說︰「……他很老很老了,大概四十五歲。」
你馬上笑,轉頭跟R老師說︰「真夠魅力,四十五歲是很老很老了。听見沒有?」
你四十五歲嗎?
同學們常常笑,當你與我同時出現的時候,論該有人以梵啞鈴伴奏。他們說笑。但是我記得有多少回,多少回,我站在門口與同學或是別的教授說話,你的車子駛進來,我看見你就呆住了。
你開車的時候戴一副眼鏡,白金邊的,是第二年開始戴的,你上唇的胡子也是第二年留的,不是嗎?我們實在沒有說過一百句以上的話。
我第一次問你︰「你是博士嗎?」
夏綠蒂事後說︰「衣莎貝,你怎麼可以問這種問題?」
但是你沒有介意,你微笑說︰「我只是碩士。」
我連碩士也不要瞧,我只喜歡科學博士。我不喜歡荷頓先生,因為他只是劍橋法律學生。
你只穿米色與咖啡色。你不喜歡藍色,你不穿藍色。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皮大衣,也是米色的。你的衣服就應該是一個教授穿的,沒有夸張,沒有標新立異,你妻子把你照顧得很好,她是教小學的,我知道,你有兩個女兒,大的八歲,小的五歲,我知道。全知道。三年來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電梯里,你溫和的說︰「服過份的鎮靜劑是不好的。」
我很難為情,不是為了考試。是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象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鎮靜劑是無可奈何的事。你是不會明白的,學生的生活是這麼沉悶,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我只知道死做,我連抽時間去看電影都要三思,所以漸漸,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為你是可靠的,象一棵大樹,我很敬佩愛慕你,因為我過去的經驗告訴我,象男人的男人實在太少了。
不過是因為這樣。愆日我從那條路走到學校,再自學校走回來,一個冬天,就把壯志磨盡了。
身體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盡,趕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綠蒂說︰「我最煩的時候,便想嫁給A老師,不為什麼,因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個男人當一處逃避現實蔭蔽的地方,只不過我沒有得到過任何蔭蔽,仿佛自懂事以來,不論發風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獨個兒總是還得上路的,這麼年來了,雖然已經成了習慣,但總是向往那一種安全感。
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麼樣的,你的襯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瞞你,我都不介意為你做這些工作,也許你放了學回來,我會做一個茶等你,我還能做湯面,我會告訴你,花都開了,是桃花,是櫻花,是杏花?我會問你。你會回答嗎?我會問你,金屬過熱系數跟鋼鐵建築的關系,我會問你,打字機壞了怎麼修,我會說,電費單來了,怎麼去寄?我會問你,我爸爸生日了,要買什麼?我會問你,都會問你,你是什麼都知道的,不是嗎?你會告訴我0就是△。
真的,我什麼都會問你。
那時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覺,我可以與你打網球。你看不看電影?你看維斯康蒂嗎?你看衣曼紐爾嗎?你在星期六干什麼?抹車子嗎?你做什麼?改卷子嗎?
你從來不給功課我們做,從來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跡如何,考試的時候,你看了號碼,便狠狠的扣分數,大公無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麼一個學生,你對一切學生的態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師面的我總有特權,多多少少,但對你,我與所有人是一樣的。
但是你記得我的分數。
你說︰「衣莎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後獨自修物理,去考試,因為你天生好奇。你從來沒學過理科,兩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時候你的記性居然不錯。
但是你放學回了家做什麼?看報紙?看爾視?
我並不認識比你更溫柔強壯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場,只要見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腳踏了實。三年來我挑不出你的錯,你是太公平的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寂寞吧,放了學,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為我娛樂的一部分。
有時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著筆記,無線電唱著歌,嘴巴里含著巧克力,我眼楮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忽然悲從中來,就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還是那個姿態,衣服也不用換,做著連綿不斷的夢︰永遠不會夢到將來,都是過去。象拍電影似的,一幕幕上來。醒來也沒有什麼,淋一個浴,換上干淨的T恤,又開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關無線電,廿四小時,永遠有音樂,有時半夜醒來,听到很好的歌,象卜狄倫的「搖蹦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點半,睡不著了,听到一首歌叫「祖蓮」,是一個女人唱給另外一個女人听的。她唱︰「……祖蓮祖蓮,不要搶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干,你碧綠的眼楮,你金色的柔發,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為伴,祖蓮,但是我沒有他不能活,呵祖蓮祖蓮,我請求你,不要將他搶走,祖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