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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第8頁

作者︰亦舒

毖母的固執、橫蠻、老套,使我無法忍受,她因為自覺吃了點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報償,做她的媳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她會開始以身作則,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學習。

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並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

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叫了小姐坐台資,一個女郎走近,嚇我一跳,心當時劇跳起來,原來她就是長得象媚媚。

我非常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還早著呢,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說起咱們的往事,象個沒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

我馬上推說頭痛,要離開舞廳。

朋友詫異︰「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別勉強,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媚媚。

是她約見我的。

我听到她電話,意外,但是很客氣,自己也詫異于這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夢中已听過多次。

她沒說為什麼要見我,我依時赴約。她的長發挽了個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一條半截裙子。

越是這種不起眼,但料子縫工都一流的衣裳,價值越是驚人。她沒有戴什麼首飾,更顯出高貴。

見了我她立刻展開笑容,跟以前一樣的親熱,但不知為什麼,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河,至少我是尷尬的。

「生活好嗎?」她問。

「好,托賴。」

「沒想到我會找你出來吧?」她說。

我禮貌的說︰「老朋友見見面,也是很應該的。」

「你就是這一點忠厚。」媚媚說。

我訕訕的笑,忠厚有什麼用呢。

她說︰「家棟,我約你出來,是希望你把我們以前合攝的照片還給我。」她很開門見山。

我听了很受打擊,「什麼?你不相信我?你怕我會拿去給小報刊登?」還強笑著。

「我當然相信你,」她無奈的說︰「但是我丈夫不相信。」

我呆視她精致美麗的面孔,輕輕吁一口氣。

我低著頭︰「自然,我連底片一起還給你。」

「對不起,家棟,我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听到她這樣說,我反而笑了,「人在江湖?不,不,你是人在侯門,身不由己。」

「家棟,你對人真好,一點都不計較。」她稱贊我,「以前在一起工作,就發覺這是你最佳優點。」

「你過獎了。」我說。

餅了一會兒,我們兩人都靜了下來。

我只得問︰「生活還習慣嗎?」

她笑,「大家庭里的內部斗爭是很厲害的,反正還可以應付就是了。」

我點點頭,以她的聰明伶俐,當然可以應付,我何用替她擔心。

「何先生待你很好吧。」

「謝謝你,他對我很好。」媚媚愉快的說。

餅了一會兒,她終于問到我最怕听到的問題。

「你有沒有新的女朋友?」她問。

她如此用辭,我倒覺得悅耳,「新」女朋友,由此可知,她還承認她是我的「舊」女朋友。

我搖搖頭。

她嘆口氣,我倆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

我問︰「我如何將照片交還給你?」

「我明天差人來拿如何?」

說得也是,我倆還有什麼必要見面?

我點點頭︰「你有我寫字樓的電話地址,誰告訴你的?」

「令堂。」

「哦。」

我們很快結束了談話,多情應笑我,還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呢,剩余的時間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何家的司機開著平治房車在門口等,天開始下毛毛雨,我縮縮肩膀。

媚媚抬起頭來看到,我有點尷尬,實在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寒酸相。

她卻溫和的問︰「你母親織的那件芝麻絨似的毛衣,還在嗎?」

我點點頭,又一陣喜悅,她一直不否認曾經與我交好過,單是這一點,很多女人便做不到,她並沒有努力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佩服她。

我說︰「打算買一層房子,安置了母親才成家,因此在儲蓄,寒衣也未添。」

「應該的。」她說︰「不愁沒好的女子嫁給你。」

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她說聲再見,踏上車子。

臨走前還向我擺擺手。

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來,一張也不剩,連底片在內,一起放進一只紙袋。

母親很興奮,「是個好女孩子,嫁入豪門,一點架子也沒有,伯母前伯母後地稱呼我,跟以前一模一樣……」小市民很容易滿足,因為何鴻錦夫人叫她「伯母」,所以母親高興了。

姐姐說︰「如果你福氣好,她還叫你媽呢。」

我說︰「過去的事,提來作甚。」

姐姐說︰「我倒有個好消息,不妨提一提。」

「好消息?快說,咱們家八百多年沒有新聞,不用說是好消息了。」

母親搶著說︰「你姐姐雙結婚了。」

我驚喜說︰「真的,太好了。」

「好什麼?」姐姐笑罵︰「看你樂成那樣,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給柴米呀。」

「未來的姐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說來听听。」

「年紀相當大,而且沒有錢。」母親先說了。

我笑,「算了,這個女兒只要能夠嫁得出去,也就不能挑女婿了。」

「婚後會請媽媽跟我們住,家棟,你一下了去掉兩個包袱,可樂了?」

我說︰「我幾時把你們當過包袱?剛想買層房子供養你們兩位老太太。」

「家棟,你心情好得很呵,」姐姐說︰「很會說笑啊。」

是的,知道姐姐有歸宿,真是個好消息。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實際,姐夫是個殷實的小商人,婚後如言接了母親過去,大家有個照顧,母親又可以幫著他們看孩子,大家不愁寂寞。

結果我買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無牽掛,做起事來特別賣力,回了家就淋浴看報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點,別無遺憾。

就在這個時候,報上刊載大段的觸目消息︰富商何鴻錦在外國心髒病發身亡。

我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婦嗎?

她以後的日子……我發覺自己仍然那麼關心她。

但我沒有多事,只是寫了一張慰問卡寄去。

不久報上登出了訃文,共有兩段,一段是以她的名義發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長子署名,大家族內的紛爭,我們小市民也不會清楚。

後來都說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財產落在她手中,余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遺囑立得清清楚楚,反對並不生效,分了家產之後,她與何家的人就沒來往了,听說獨自住在一間大屋子里,生活日趨神秘。

這一段大新聞,像所有新聞一般,只所鮮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這樣,成為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正常的情況來說,沒有一個人的身份比年輕的寡婦更為悲慘,但是世上往往有奇異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見的例外。

她要的是錢與權勢,使她擺月兌少女時期的窮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價,若果何氏到八十歲才壽終正寢,那麼媚媚付出的代價更鉅。

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從小事可以見大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得罪過我,我始終還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嗎?

她在社交場所中仍然活躍,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們並不介意她的身份,並且有著太多的傳言與緋聞。

他們見到的只是她的財產和她華美的形象。這便是一個如此傖俗膚淺的社會,郁郁不得志的人大可以嘆聲曲高和寡,然而大眾是永遠追隨嗶眾取寵的一群的。

在這個當兒,我的心情死灰復燃,開始與一位漂亮的小姐約會,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師範畢業,在一間中學教書,吸引我的,是她一雙慧黠的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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