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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夜 第27頁

作者︰亦舒

「呵,真不簡單,我有那樣說過嗎?」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來看我們。」

「父母親也是這樣說我。」

「電視台若派我到倫敦,你會不會乘火車來看我?」

「我步行都要來。」

一個月後,他們見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幾乎不認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瀟灑秀麗,舉止成熟,一個人有重要任務在身,神采特別攝人,她撇下攝影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與他擁抱。

「功課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惡補了。」

她抬頭仔細看他,只見他一臉書卷氣,舊外套粗布褲,卻不掩俊秀,真正月復有詩書氣自華。

「有沒有時間,我帶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邊已經有人叫︰「阿雪,歸隊,此刻就出發到國會大廈。」

小康說︰「我等你回來,我就住在這里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里談到天亮。

終于把三年來心中所有的話傾訴完畢,好幾次講得落下淚來。

也終於談到聰明。

「聰明怎麼樣?」

「現今世上似他那麼老實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較寬敞的公寓去,負擔很重。」

小康說︰「對他來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盛雪解嘲說︰「他是每個人的恩人,見了他,有時真有點壓力,不知如何報答他。」

小康心一動,不出聲。

「明天下午我們就要走了。」

「還等什麼,天已亮,我們出去逛逛。」

說也奇怪,兩個人都不累,穿夠了衣服,走遍倫敦街道,自地鐵總站游到另一頭總站,碼頭區,市中心,海德公園,只覺時間不夠用。

小康對盛雪說︰「不要回去了,雪兒,我的津貼足夠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麼等我回來。」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規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來,我都白發蕭蕭了。」

「才不會,你會是東南亞最著名記者才真。」

盛雪笑,低頭不語。

小康說︰「我心中卻沒有別人,自九歲起我便只愛你。」

「沒有人會相信你。」

那邊有人直叫︰「盛雪,要出發到飛機場去了。」

盛雪依依不舍,「再見,劍橋生。」

後來同事問︰「那是你男友?」

「你說呢?」

「那樣的人才,不抓緊也不行。」

「說得好。」

餅一會同事又問︰「那麼,梁聰明又是誰?」

盛雪十分無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慘了,你得挑其中一個。」

盛雪問︰「可不可以同時嫁兩個人?」

同事挪揄︰「從你開始吧。」

盛雪嘆口氣。

當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覺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貝雞粥真是一流可口。

聰明在家等她,說到他工作上種種情形。

盛雪淋浴洗頭,身上裹滿毛巾出來,「真沒想到我們都已長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圖,可是每一塊都有你與小康。」

「小康很風騷吧,他要讀法科。」

「這家伙,我們都塵滿面了,他還讀個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濕發,說起小康,聲線特別溫柔,聰明一一看在眼內。

聰明站起來時嗯地一聲。

「怎麼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盛雪不在意,「實力,不要賣命,賣藝,切勿賣身。」

「是是是,」聰明笑,「我一定依尊囑辦事。」

兩個星期之後,聰明進了醫院。

詳細形容一個人的病情是最沒有意思的事,任何醫科參考書里都有各類疾病最詳盡的描述,統括來說,每一種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慘的、無常的,因此,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聰明患的是血癌。

經過兩位醫生診斷,像他那般剛強的人都掩臉流淚。

盛雪更如熱鍋上螞蟻,只會得自房間一頭踱步到一頭。

然後,她伏在聰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與懦弱的人一樣都會哭,只不過懦弱的人哭完算數,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擔事實。

聰明開始進行一連串的療程,經過三個月的折騰,籠統的說一句,他已經不是那個精壯英俊的年輕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極大打擊,她一直在他跟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每日到醫院看他,強顏歡笑,怕失去這位朋友。

她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康,可是他們有許多共同朋友,小康終於輾轉听到這件大事。

他說︰「我馬上回來。」

「聰明不想見人。」

「我不是另外一個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麼呢,你又不是醫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邊干什麼?我來替他打氣,」掛線時有點生氣,又補了一

句︰「我回來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餅一會兒後悔了,又撥電話來致歉。「我听到惡耗,心情實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喪,泣不成聲。

小康還是趕回來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飛機,幸虧有公司車,排隊輪候計程車的人龍有一公里那麼長。

盛雪很沉默。

小康問︰「聰明情況怎麼樣?」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麼樣?」

「已進入未期。」說話時表情與聲線都非常麻木,像是為著保護自己,已經不能再傷心了。

「總有得醫治吧。」

「血庫中所有記錄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術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會兒才答︰「明天我就去驗血。」

盛雪騫然轉過身子,「你?」

「為什麼不可以?」

「小康,這幾個月來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沒有去驗血,幸虧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來,一起去,多一個人多一個希望。」

到這個時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小康喃喃說︰「還說不讓我回來……」

車子直接駛到醫院,進入病房,小康沒把聰明認出來。

他睡在大房間里,一共六七張床,天花板上的風扇緩緩轉動,把淡淡的陽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臉上拂過,一時陰一時晴,他的五官很平靜,小康趨前一步,但,這還是梁聰明嗎?

這像是一個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老人。

小康閉上眼楮,豆大熱淚滾下面頰。

盛雪過去握住聰明的手。

聰明緩緩睜開雙目。

「瞧誰在這里。」

聰明見到小康,十分高興,「小康你來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學問都那麼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頭,他怕聰明看到他的眼淚。

盛雪說︰「你們兄弟好久不見,慢慢談,我去打幾通電話。」

聰明看盛雪走開了,輕輕嘆口氣,「小康,謝謝你來看我。」

「還說這種客氣話。」

聰明笑一笑,「小康,你來了真好,替我照顧盛雪。

小康連忙勸︰「盛雪何用人照顧,你看她那股驃勁,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聰明不語,隔一會兒才說︰「不知怎地,雪兒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個毛毛小丫頭,愛打架,哭起來面孔偏偏,眼淚特多。」

小康只得說︰「你放心,你會好的。」

聰明搖搖頭,「臥床半年,只覺氣餒。」

「不怕,我有種感覺,我的骨髓合你用。」

聰明笑了。

檢驗結果有好壞兩個消息,壞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聰明,好消息是,盛雪與聰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來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听到好消息,整個人松弛下來,似卸下一只灰色的殼子。

她同母說說︰「終於有機會報答梁聰明了。」

「抽取手術沒有危險吧。」

「放心,許多陌生人都願意那樣做。」

盛太太側著頭想一想問︰「你為何急急要報答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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