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仁心仁術,輕輕說︰「如果真喜歡孩子,不妨領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維清問︰「很多人放棄孩子吧。」
醫生答︰「相當多。」
維清說︰「假如可以把不需要的孩子統統搬到渴望孩子的家庭去,天下太平。」
醫生笑說︰「可借上天從不這樣順利安排任何事。」
他倆仍是無孩夫婦。
漸漸在公眾場所見到幼兒,維清會得凝視他們。
在維清眼中,他們一舉一動,即使正在淘氣,也無限可愛。
一天早上,維清看到一老翁推嬰兒車逛街,那孩子只有八九個月大,轉頭看他祖父,祖父作勢唬他,他便嘩哈一聲笑,意圖躲起來,不知多樂。
維清簡直艷羨這種天倫之樂。
沈維清本人堪稱天才,廿五歲拿到博士文憑進大學教書,去年已升到副教授身分,事業家庭都無懈可擊,但她渴望有一個孩子。
她同負責領養兒童手續的段律師說︰「我不覺得沒有親生兒是一種遺憾,我只是希望擁有一個女兒。」
段律師笑笑,「我明白。」
段律師與徐日權是大學同學,只不過畢業後分道揚鏢,徐日權一直替一間大機構服務。
「那孩子會幸福的。」
維清說︰「孩子最幸福當然是跟著親生父母。」
「不一定,親生只是血緣,感情可以培養,你家有栽培孩子的先決條件。」
輪候期間也曾有虛報,令維清空歡喜一常故此嬰兒房里設備十分齊全,早已置下。
那是一個下雨天,維清有空,在家研究歐洲最新地圖,徐日權出去了,寬敞的公寓靜寂無聲,掉一根針也听得見。
女庸輕輕走出來為她倒一杯茶,又輕輕走出去。
維清拿著茶杯到窗口看風景。
罷巧看到斜對面一戶人家有保姆抱著嬰兒觀雨,那孩子雖然很興奮,舞動著小小手臂。
電話銘響了。
「維清,我是小段,你听清楚,必需立刻答覆我,我現在有一個孩子,三個月,男性,身體健康,只是有一點皮膚病,生母願意簽字交出領養。」
「男孩子?可是--」
「男女一樣啦,維清,不必堅持,這個機會一失,恐怕又要等幾年。」
維清立刻說︰「好。」
「你馬上出來見見他。」
維清緊張,「現在?」
「對,立刻到我事務所來。」
「日權他不在家。」
「我已聯絡到他,他會在三十分鐘內趕到。」
「手續——」
「喂喂喂,信任我好不好?我是專家。」
維清立刻抓起大衣手袋出門,不知怎地,似有靈感,在嬰兒房取餅一條毯子,她覺得那嬰兒會需要它。
駕車抵段氏事務所時天已全黑,雨下得很急,維清並沒有打傘,把車子停在橫街,就忽忽找上辦公室。
段律師迎出來,「維清,這邊。」
他把她延進偏廳,已經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那里。
維清朝她頷首。
那女子抱著一個包袱,維清趨近去看,那果然是名嬰兒,並沒有睜開雙眼,只是打了一個呵欠,並且把毛毛頭轉動一下。
維清滿心喜悅,立刻愛上那幼兒,馬上伸手去抱,那女子居然把他交給維清,維清即時把他裹在淺藍色的毯子里。
那女子輕輕模一下維清的手,維清抬起頭,只見孩子生母眉清目秀,只不過臉容淒苦。
段律師說︰「甄小姐,這位是徐太太,你滿意嗎?」
那女子默默點頭。
「徐太太是大學教授,她會愛護孩子,給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
那女子又點點頭。
「你看徐太太頭發外套都淋濕了,多心急趕來,可見確有誠意。」
段律師攤開文件,「你可在此處簽名。」
維清大筆一揮。
這時,徐日權也忽忽趕到,一般是淋得渾身濕,也在段律師指示下簽了名。
那年輕女子終於默默取起筆,在文件上簽下名字。
移交手續正式生效。
徐日權興奮地過來看看嬰兒面孔,忽然同妻子說︰「像你。」
那女子站起來預備離去,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維清走過去問︰「你有什麼話要同我們說嗎?」
那女子看看維清,又看看徐日權,表情略為寬慰,隨即轉身離去。
幼兒在這個時候忽然哭泣,嗚嘩嗚嘩,如一只小貓。
可能他也知道,從此要與生母分開,故此傷心哭泣。
維清哄撮他,「不哭不哭,媽媽會待你好,媽媽愛你。」
哭聲漸止。
徐日權問︰「生母是何背境?」
「未婚媽媽,把孩子交出後不久會正式移民到紐西蘭結婚,你們永無煩惱。」
「她長得十分娟秀。」
段律師笑,「維清,一個人的長相與性格與他的命運有什麼關系?許多最享福的人卻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
徐日權想起問︰「孩子的生父呢?」
段律師答︰「生母不允透露,法律上有她一人簽字經已足夠。」
維清長嘆一聲。
「恭喜二位。」
「謝謝你。」
徐氏夫妻在雨夜中抱著嬰兒回家。
在車中,維清看著嬰兒圓圓面孔問︰「小段倒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會不會是販賣人口的牙子?
徐日權答︰「小段忠義雙全,膽色過人,他就是那個把不需要的孩子抓到渴望孩子家庭里去的大好人。」
說得也是,一件事自有許多看法。
女慵來開門,看到孩子,驚喜交集。
維清叫孩子馬可。
接著的三個月,徐家忙得人仰馬翻。
嬰兒不但有皮膚病,腸胃也不好,天天在兒科醫生處出入,幸虧醫學發達,漸漸治愈。
醫生說︰「明顯地疏於照拂,過早喂他固體食物,喝水也不夠,衛生情況亦差,不過不要緊,一下子就會恢復正常體重。」
維清說︰「他很乖,看到轉動玩具已會笑。」
注射完畢,幼兒張手叫維清抱,伏在維清胸前。
醫生笑問︰「有了孩子之後,有無影響你事業?」
「簡直想退休。」
醫生笑。
維清喜歡素色,嬰兒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深藍,很快長得胖胖一團粉似,一夜睡到天亮,十分乖巧,徐氏夫婦似已沒有心事,專等孩子入學讀書。
維清像所有家長一樣,忙著鑽營、替孩子找貴族學校報名。
家里忽然熱鬧起來,添多一名褓姆不在話下,話題也多,整個晚上就是說著嬰兒的進展︰他會叫人了,他懂得吃牛肉粥不吃雞蛋,他曉得指著某件玩具要玩……替他洗澡是一個節目,看他拍打著水呵呵笑是人生至大樂趣。
段律師來看過他們,結論是「你們的確需要一個馬可這樣的孩子」。
誰說不是。
馬可在九個半月之際邁開第一步。
夏季,炎熱,因家他只穿一點點衣裳,小手小腿一節節,會在下班時分坐在門口等維清下班回來,听到鎖匙響已經雀躍。
一切都美滿得不似真的。
當一件事美滿得不像真的時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師忽然有電話來。
「我馬上到府上來,有急事。」
「什麼事?」
「孩子的生父出現。」
「什麼!」
「他要告我們索還嬰兒。」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這就來與你們商量大計。」
維清緊張得走油,「官司打到樞密院我都不會放棄馬可。」
「我明白。」
段律師來了。
「自認生父的男子說他完全對女友懷孕不知情,女友統共把這件事瞞著地,他們分手之際她也未曾提及,後來,他听人說女子曾誕下一子,於是開始追溯嬰兒去向,終於找出結果,此刻,他要求驗血,領回親子。」
維清與馬可已培養出感情,只覺此事如晴天霹靂,抱起嬰兒,緊緊摟在懷中,心如刀割,氣忿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