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楮。
說累也真累,不用催眠也能即刻熟睡,且有機會一眠不起。
日朗期望像上次那樣,經過一條白色的長廊。
可是沒有。
她一睜開雙眼就看到一個小小女孩。
是一個夏天,女孩穿著一件起碼小了一號的舊裙,頭發束在腦後,正捧著一個洋女圭女圭玩。
第八章
日朗走近她,「日朗,你看得見我嗎?」
那女孩听到人聲,驀然抬起頭來,「你是誰?」
日朗坐下來,怕驚嚇女孩,溫婉地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那女孩並無放下心來,「你怎麼進來的?」
「我……有門匙。」
「你是媽媽朋友,你也推銷人壽保險?」
「不,我從事另一個行業,我在一間推廣宣傳公司做事。」
女孩仍用猶疑眼光看住她。
「你是日朗,是嗎?」日朗怕弄錯。
「是,我叫焦日朗。」
「你在掃桿埔官小念書,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你媽媽把一切都告訴過我,你最喜歡英文同中文,不愛算術,怕背書,功課還不錯,是不是?」
小女孩笑,「我考第一。」
「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洋女圭女圭嗎?」
女孩把女圭女圭遞給她。
「呵,是它了。」日朗莞爾,她至今還保存著它呢。
「媽媽尚未下班?」
「是的,我這次來,就是想與你談談關于母親的事。」
「她怎麼樣,她又失業了?」
日朗不禁心酸,是,這個小女孩的確是童年的她。
「不,我想同你說,無論如何,你要愛你母親。」
小女孩沒有回答,片刻她雙目露出倔強的神色來,「我將來要讀好書,做好事,不叫人失望。」
「是,我相信你會。」
女孩又看著她,「我母親沒有朋友,你到底是誰?」
「相信我,日朗,我的確是你們最好的朋友。」
「你不像我母親,你說話客氣,聲音好听。」
「也許,我的機會比較好,我比她幸運。」
「我討厭母親,她天天打罵我,我情願沒有她。」
「你不該那樣講。」
「你呢?」小女孩瞪著她,「你可愛你媽媽?」
日朗語塞,半晌,她緩緩低下頭,「不,我沒有愛她。」對自己,應當講老實話。
小女孩勝利地微笑,「怎麼,她也對你不公平,時常對你吼,動不動伸手打你?」
日朗不語。
「父親推倒她,她就來推我,因為我個子小,力氣沒她大。等我長大了,我發誓,沒有人可以把我推來踢去。」
日朗笑得流下淚來。
小小孩兒竟許下如此宏願,人生路上擠得水泄不通,爭先恐後,只有名利一個目標,僧多粥少,如何能做到不受踩與踢,真是學問。
「日朗,且慢生氣,听我說。」
小日朗抱著洋女圭女圭看著她。
「試一試替母親設想。」
小女孩不響。
「她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女子,一生未有能力實現她的理想,一半因為性格,一半礙于環境,你是唯一可以體諒她的人。」
小小年紀的日朗居然听明白了,她問︰「你呢,你願意原諒你的母親嗎?」
日朗拍了一下手,「日朗,我要到今天才知道錯在哪里,多年來我等我母親原諒,母親又等我原諒,這事永遠不會發生,因為沒有人做錯什麼,我倆需要的其實只是了解。」
「你了解她嗎?」
「不,」日朗搖頭,「但我願意容忍。」
小女孩忽然笑了。
日朗知道要說服這個倔強的小女孩也真不是件易事。
多年來她企圖說服自己與母親重修舊好,還沒有成功呢。
「記得我所說的。」
「你是哪一位阿姨?」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要走了嗎?與你談話真好,你願意听我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再回來見你。」
「什麼時候?」
「明年,後年,我來看你同母親的關系有沒有進步?」
小日朗笑了。
日朗明知沒有結果,也只得說︰「努力一下。」
小日朗把洋女圭女圭擁在懷里。
「記住你由她養活,外頭的生涯艱難。」
小日朗朝她揮揮手。
日朗嘆口氣,轉身離去。
她醒了。
窗外曙光已露。
夢里二三十分鐘,實際上已經一整晚。
日朗伸個懶腰。
一天,她听到一個令她合不攏嘴的壞消息。
中午,同事午膳返來,大驚失色地告訴日朗︰「天秤座關門了。」
日朗一時還會不過意來,「天秤座什麼?」
「天秤座酒館,結束營業了!」
日朗一听,好比晴天霹靂。
「昨天還開著!」
「可不是,剛才門上掛出告示,已經結束營業。」
日朗取餅外套奔出去。
同事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十分同情,喃喃自語︰「到底十年了,天天下班去喝一杯,現在可到什麼地方去才好?」
日朗跑到街角,一看門外果然掛著一個牌子,用紅字寫著︰「結束營業。」
這全是她的錯。
是焦日朗沒有涵養,跑去拆穿老莊的身份,現在他不得不轉移陣地。
日朗為之扼腕。
他們在這里部署了十年,本市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莊某的真正身份,一直相安無事,獨獨焦日朗,自以為明敏過人,無人無事可瞞過她的法眼,跑去無聊地揭人隱私。
好了,人家果然知難而退了,可是,損失在她呢。
日朗大力槌敲玻璃門,「老莊,老莊,你在里邊嗎?開門,開門呀。」
她幾乎要哭了。
半晌無人應,她又大力拍打一陣子,終于把頭靠在門前。
此時已經有不少行人向她行注目禮。
這時,玻璃門忽然打開,日朗險些兒往前摔。
「焦小姐,你這女張飛脾氣何時才改呢?」
是老莊!
「我就知道你還在里邊。」日朗又洋洋得意起來。
「請進來。」
老莊沒好氣,搖搖頭。
「老莊,干嗎離開我們?」
「上頭調我回去,我已任滿。」
偌大的酒館只有焦日朗一個客人。
「誰來接替?」
「我不知道。」
「不講就不講。」
「我真不知就里,那人不喜酒館,認為庸俗,也許,人家會辦一間大學。」
「老莊,你怎麼可以離開我們?」
老莊攤攤手,「你們應當已經熟悉生離死別。」
日朗斥責他︰「這種事是永遠練不熟的,每一次都難受傷痛。」
老莊亦黯然。
「老莊,容我送行。」
「不必了,不便勞駕。」
「天秤座還有多少人在本市?」
老莊狡黠地笑笑,「你不該以為我會告訴你吧?」
「酒館賣給誰?」
「焦小姐,你願意投資嗎?」
「我畢身積蓄已另有出路。」
「焦小姐,施比受有福。」
日朗苦笑,「我不會知道,我從未做過受方。」
「焦小姐,能者多勞。」
「老莊,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噫,你腕上戴的是什麼?」
啊,她忘了除下它,「這是晨曦給我的天秤座時計,戴上它,我可以騁馳在時間荒原上,過去未來,無所不能。」
「晨曦這家伙,將配給品私相授受。」
「這是一件紀念品。」
「給我瞧瞧它行不行?」
日朗月兌下它遞過去。
老莊一看,笑出來,「時計能源早已用罄,我不知你如何在荒原中亂跑?」
「什麼!」日朗大吃一驚。
「這個時計,此刻同一只普通的跳字表無異,不過式樣倒是獨一無二。」
「可是——」
「可是什麼?」老莊笑。
「我用過它,我朋友也用過它。」
老莊訕笑,「多半是你們疑心生暗魅吧。人類的想像力,無窮無盡;況且,你們是那麼想征服時間。」
日朗不語,只是發怔。
「天天浪費時間,天天想留住時光,你說怪不怪?」
「可是我明明走回童年去。」
「所有的夢境都是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