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稍後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里悠然入夢。
她听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嘆,「那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機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異,「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只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準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氣的弟弟,竟潛入廠中盜竊,驚動了廠長。」
廠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體通濕,站在門口好幾個小時。」
「他怎麼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後與我談了一會兒,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節。
「他叫司機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與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淒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于如此淒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廠里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驚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嘆息,是,她只有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與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麼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灑只屬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萬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與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麼玄,我不懂得。」
苗紅嘆口氣,「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麼安排?你在說什麼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蹤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麼,一張臉灰蒙蒙,眼楮窩了下去,她大吃一驚,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麼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只是僕人,听差辦事,千萬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不礙我們僕人。」
「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何必追究呢,馬古麗,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
周如心伏案速寫。
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操縱了她的思維,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听,借她的筆寫出來。
有若干細節,無端躍進腦海,根本不知從何而來,卻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問苗紅︰「你可是屬馬?」
苗紅輕輕答︰「是,家父同我提過,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蕪,故我是一匹苦命馬。」
黎子中說︰「那,我比你大十二歲。」
苗紅低下頭,不知廠長怎麼會提到這一筆。
「去同你父親說,我想帶你走,叫他放心,我會照顧你。」
苗紅退後一步,深深吃驚,他對她來說,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她完全不認識他,怎麼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沖口而出︰「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
但是苗紅不願意離開她的出生地,她穿慣紗籠,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樹,鉤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模蝦,她認為這就是樂土。
況且,在這里,她還有不少朋友,她不願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異性遠走他鄉。
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你要學習英語,學會打扮跳舞,時時伴著我,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
苗紅的頭越垂越低,在她那個年紀,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願意,對于黎子中權威的語氣,她覺得害怕。
她鼓起勇氣問︰「你,可是要與我結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
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氣惱。
「去,回去同你父親商量。」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案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兒有什麼話要說。
「你放心我離開家嗎?」
案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牆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沖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後,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沖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