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還有很多吃團年飯的客人,世上總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樣子她要陪姑婆吃飯,八九點才回父母處去。
盤算著回緣緣齋,推開門,發覺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擱在桌子上,一手托著腮,垂著眼,正微笑。
如心說︰「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幾個清淡的菜,我撥電話去問一聲進展如何。」
電話撥通,女佣以愉快的聲調問幾點鐘開飯。
如心笑道︰「七點正吧。」
幣了線,她轉過頭來,發覺姑婆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輕輕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剎那她渾身寒毛豎起來,雙手顫抖,姑婆的身子無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著眼,仍然嘴角向上彎,似做了一個無名美夢,她已經離開這世界。
她跟著她的夢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擱在桌子上全涼了。
女佣問︰「小姐,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來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經去世,從此住到寧靜無人打擾的地方。」
女佣呆若木雞,手足無措。
「她已耄耋,毋需傷心,去,去替我沏杯熱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臉,撥電話通知父母。
她語氣很平靜︰「……絲毫沒有痛苦,不,沒有遺言,我會打理一切……我不回來過年了,是,再聯絡。」
幣了線,她喝杯茶,進房,一頭栽進床里,便睡著了。
如心沒有做夢,但是耳畔一直縈繞著警察問話的聲音以及救護車號角聲。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離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來,輕輕走進姑婆臥室。
房間相當寬大,漆乳白色,一張大床,一只五斗櫥,另有一列壁櫃,收拾得十分整潔,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雜物,而且房間空氣流通,絲毫沒有氣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顆心像有鉛墜著。
女佣也起來了,俏悄地站在門口。
如心抬起頭,「你盡避做下去,一切照舊。」
「我為你做了早餐。」
「我不餓。」
「總要吃一點。」
她說得對,如心頷首。
如心輕輕拉開抽屜找姑婆遺言,可是老人並無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鈴。
是姑婆的律師殷女士趕來了。
如心連忙迎出去,「怎麼好意思——」
「如心,我與她是老朋友,你別客套。」
她握著如心的手坐下。
「我會派人幫你。」
如心說︰「不用,我——」
「你付他們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頭,「也好。」
「你姑婆有遺囑在我這里,一切由你繼承,她的資財加一起總數不多不少約數千萬。」
「姑婆有什麼遺願?」
殷女士搖搖頭,「像她那樣豁達的人,到了一定年紀,對人對事,已無要求。」
如心頷首,「我希望我可以像她。」
殷女士說︰「待你結婚成家兒孫滿堂時再說吧。」
如心低下頭,面容憔悴。
「你回家去過年吧。」
如心搖搖頭,「全無心情。」
「那麼,辦妥事之後,到外邊走走。」
如心抬起頭呼出口氣,「也許。」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後如心的父親也來探訪。
開口就問︰「老小姐的財產如何處理?」
如心照實答︰「全歸我。」
「噫,如心,霎時間你成了富女!」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還要物質何用。
案親拍拍她肩膀,「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這是你倆的緣分與福分,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別太難過。」
如心低下頭,「是。」
「承繼了遺產,看怎麼幫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紐約學設計。」
「是。」
「我要走了,家里等我過年呢。」
如心肯定這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新年。
第二章
終于把一切熬過去的時候,已是初春時分。
亞熱帶氣候春季便等于潮熱,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月兌也不是令人煩惱。
如心決定外游。
目的地是衣露申島。
她先乘搭飛機抵達溫哥華國際機場。
在旅館下榻,找到考斯比地產管理公司,負責人姓許,是名華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來看她。
小許不諳華語,勝格開朗,滿面笑容,「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馬上安排你到島上。」
如心有點忐忑,「你去過衣露申嗎?」
「去過好幾次,那處風景如畫,寧靜似樂園,你會喜歡的。」
「或許,我應保留酒店房間。」
「隨便你,周小姐,可是島上設備一應俱全,電話、傳真,什麼都有。」
如心仍然躊躇,「且看看再說吧。」
「前任島主黎子中擁有這座島己有三十年歷史了。」
如心問︰「他也自承繼得來的嗎?」
「不,他多年前買下此島,听說打算度蜜月用。」
如心沉默一會兒,終于問︰「他最終有沒有結婚?」
這一問連小許都唏噓了,「不,他獨身終老,無子無女。」
雖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嘆息。
天從來沒有順過人願,花好月圓不過是人類憧憬。
「明天早上我們便可以出發。」
「行程如何?」
「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廣場碼頭來接。」
如心咋舌,「是黎家的私人游艇?」
「不,」小許抬起頭,「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
「我怎麼負擔得起呢?」如心焦急。
「正如我說,一切費用已繳,你請放心。」
如心忍不住低聲嚷︰「一個陌生人,為何對我如此慷慨?」
小許有他的見解,「也許卑詩大學一時接受不了那麼多捐款,黎子中只好將部分財產贈予你。」
「他怎麼會這麼有錢?」
小許搔頭,「我也想弄個明白,我只知道,到了某一個程度,錢生錢,錢又生錢,富人身不由己變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
如心笑了,「很高興認識你。」
「明天見。」
來接他們的游艇,名叫紅。
如心莞爾。
黎先生思想矛盾,進退兩難,既然深覺人生不過是幻覺,如何又犯了愛紅的毛病,紅色是多麼世俗,何等浮夸,且一下子就褪了顏色,故有每到紅處便成灰一語,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紅。
小許說︰「你有權更換一切名字。」
「不,現狀很好。」
船約兩個小時後抵達衣露申島的私人碼頭。
如心一抬頭,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正值春季,那島上花木種類繁多,古木參天,灌木叢中,露出繁花似錦的消息來,一條紅磚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鐘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樸素,兩名僕人正站在門前侍候。
如心只見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門旁邊的架子上懸垂下來,香氣撲鼻,蜂鳥忙著吸食花蜜,沿窗種著白玫瑰,花苞把枝葉墜得低頭。
這像是童話里的居所。
男僕自我介紹,「周小姐,我叫費南達斯,這是我妻子馬古麗,有需要請隨便吩咐。」
如心連忙應道︰「你們好。」
費南達斯拿著行李進屋。
門內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客廳寬敞無比,地上鋪著方磚,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長窗看出去,是一望無際蔚藍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進一口氣,立刻走近欄桿,世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地方!
小許跟著進來,坐在雪白座墊的藤榻上。
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這里。」
如心轉過頭來,歡喜地回答︰「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輩子。」
「來看看其他設施。」
屋子建在小山之頂,正門朝南方,西邊看海景,北方是泳池與網球場,東邊走下三十多級石階,是直升機停泊處。
僕人宿舍在島另一頭,需要駕車前往,約六七分鐘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