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孫知道有眉目了,她點點頭。
張良棟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孫來的時候一鼓作氣,完全沒想到後果結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開始感動,她根本無權貿貿然走進來要張良棟替她出氣,使他為難,他要是做不到,顯得一點能耐沒有,真為她去做,又擔干系。
張良棟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樣,這個漂亮的女學生前來申訴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輕而易舉的一件事,博得美麗少女一笑,確是值得。
這是他表露權利的一個好機會,何必做一個聖人,並且,一間小大學的文科教授,有多少這樣的機會呢,教學生涯,寂寞透頂。
「南孫,你要找我聊天,隨時歡迎。」
「謝謝你。」
「不送。」
南孫離開他的書房,趾高氣揚地回家去。
鮑路車轉彎抹角地向山下駕駛去,節奏使用盡了精力的南孫渴睡,朦朦朧朧之間,她听到一個極細極細的聲音鑽進耳朵,說︰「你這樣,同朱騷騷有什麼分別呢?」
如五雷轟頂,南孫驚醒,背脊一身冷汗,這是她良知的聲音,來向她報夢。
南孫隨即同良知說︰「有幾個女子,可以說她一生中未曾用一個笑一個眼色來換過她所要的東西?」
良知沒有回答。
南孫又說︰「是,我同鎖鎖是沒有分別,或有,那是我會比她更加厲害。」
她交疊起雙手,抱在胸前,勇敢地冷笑。
笑完之後,有點失落,有點疲倦,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南孫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好,並不是太難。她再次閉上眼楮,直至公路車駛抵家門。
上車的時候,她是蔣南孫,下車的時候,她也是蔣南孫,但是有什麼已經碎掉,她心中知道。
三個星期後,南孫與歐陽小姐之間的戰爭結束。
歐陽的合同屆滿,系主任不推薦續約,親筆撰寫一個簡短的報告遞上去,歐陽變相被革除職位。
她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從未防過萬一,平地一聲雷,震得整個人呆掉,忙托羅布臣等人去探听兼夾設法挽回,卻是木已成舟,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大哭一場,卷鋪蓋,離開宿舍,結束一學期的風光,並不知死在誰的手上。
南孫大將風度在這個時候現出來,講得出做得到,嘴巴密封,只字不漏,連章安仁都蒙在鼓里。
既然打勝了仗,目的達到,就無謂再去踐踏失敗者。
有人搞了一個歡送會。
南孫發覺所有人都在,張良棟居然笑吟吟地與歐陽話別,歐陽不敢不強顏歡笑敷衍他。
殘忍、冷酷、虛偽,身為凶手,南孫渾身顫抖,殺人自衛,或可原諒,強逼身上中刀的犧牲者娛樂大眾這一層,可否赦免?實在有礙觀瞻。
南孫永遠永遠記得歐陽小姐的笑臉,因為她比哭還難看。
這件事情之後,南孫那份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
夏季。
鎖鎖邀南孫出海。
鮑眾碼頭上停著只長約一百米的白色游艇,鎖鎖伸手招南孫,「這邊,這邊。」
朱鎖鎖穿件渾身是碎縫的衣裳,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劃破,南孫才要取笑幾句,一眼看到船身漆著「騷騷」兩字,大樂。
這是她的杰作,今日獲公開發表,即使只是兩個字,也不禁歡呼一聲。
水手接她上船。
南孫看到李先生坐在艙里,白衣白褲,戴副墨鏡,手中拿著杯桃紅色飲料,正朝她們微笑。
鎖鎖瞄他一眼,「要是周末,人家是沒有空的,那是家庭日。」
南孫覺得有點肉麻,但李先生卻听得舒服透頂,他呵呵呵似聖誕老人般笑起來。
蠻貼切的,他作風也似聖誕老人。
這麼大一艘船,以私人命名,也不怕人非議,由此也可見騷騷受寵到什麼地步。
「他本來把船叫恆昌號,難听死了,關我什麼事,才不要它。」
適才那一招叫假吃醋,現在這招叫真發嗲。
李先生站起來,吩咐水手開船,輕輕搭住鎖鎖的腰,問她︰「不怕蔣小姐笑你?」
鎖鎖笑說︰「南孫幫我還來不及呢。」
李先生問︰「蔣小姐今年要畢業了吧?」
「明年。」
鎖鎖卻又來打岔,「有怎麼樣呢,又不是想替人家找個優差。」
在鎖鎖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沒頭沒腦,無名無姓,個個是「人家」,偏偏這些人家都與她有親密關系,十分刺激。
「功課很繁重吧?」
鎖鎖又說︰「不相信人家有高貴的朋友還是恁的,忙不迭打听,一會兒,說不定還要南孫背書。」
南孫忍不住笑出來。
李先生言若有撼,「你看看她。」
鎖鎖懶洋洋月兌下那件破衣裳,露出一身泳裝,那樣的皮膚,那樣的身段,不要說在東方首屈一指,簡直世界性水準。
李某十分滿意,幸虧目光如欣賞一件藝術品,不至淪為猥瑣。
「你們女孩子慢慢談。」他回到艙下。
戴他走了,鎖鎖才說︰「他去午睡,我們自己玩。」
南孫不敢好奇,乖乖躺甲板曬太陽。
「你同章安仁進展如何?」
「就是他了吧。」
鎖鎖看她一眼,「不需要再看看?」
南孫只是笑。
鎖鎖嘆口氣,「老太太好嗎?」
「托賴,不錯。」
「听說令尊大人在買賣樓宇上頗有斬獲。」
「哎,他都快成為專業經紀了,一轉手便賺它十元八塊,要買李氏名下的公寓,都來找他。」
鎖鎖說︰「叫他小心點。」
「不用吧,人總要找地方住,比抓別的貨安全得多,本市旺地有限。」
鎖鎖向船艙呶一呶嘴,「我听他說,氣球脹到一個地步,總會爆開來。」
「啊,那我跟父親說一說。」
鎖鎖低頭,「你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真沒想到我們也會到二十一歲,時間過得太快,很不甘心。」
「他們說過了三十,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像骨牌一張張接著倒下,年年貶值,」鎖鎖黯然,「我們的好時光,不過這麼多。」
「啐啐啐,二十一歲就怕老,怕到幾時去?」
「你不同,你有本事,學問不會老,而我,」她伸出大腿,擰一擰,「皮肉一松,就完蛋。」
南孫白她一眼,「財產呢,財產也會老嗎?」
鎖鎖笑了,取餅草帽,遮住眼楮。
「李先生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跟他做生意,或是學一門本事,將來就更有保障。」
「小姐,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時間心血,我已經懶慣,早上七點鐘實在爬不起來。」
「我不相信,你功課一直比我好。」
鎖鎖笑,「那是多年前的事,掙扎到中學畢業,虧你們一家。」
「你看你,說起這種話來了。」
這時候李先生走到甲板來,「騷騷,公司有急事找我,我乘快艇到游艇會上岸,你們好好玩。」
南孫極識趣︰「我們也曬夠了,改天再出來,不如一起回去。」
鎖鎖說︰「他常常是這樣,別理他。」
李先生笑,「不理我,嗯?」伸手擰擰鎖鎖面頰。
他落快艇坐好,一枝箭似地去了。
這時海灣已經聚集了若干游艇,有人把音響設備開得震天價響,紅男綠女在甲板上扭舞。
南孫眯起眼楮用手遮住太陽看過去。
「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鎖鎖說。
南孫好奇,「誰?」
「你也認識。」
「才怪,我的朋友都住岸上,腳踏實地。」
「謝宏祖。」
南孫搜索枯腸,才想起有這麼一個人,連忙吐吐舌頭,「他還在追你?」
鎖鎖但笑不語。
痹乖不得了,去了老的,又來小的,南孫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應付。
只見那邊船上有一個曬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躍下,奮力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