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給你看臉色?」
「沒有,她倒不是那樣的人,一句沒提過。」
南孫動容,「那倒是真要好好報答她。」
鎖鎖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榮華富貴,愛怎麼報答人都可以,說不定我在打字房內等一輩子,還得叨人家的光。」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鎖鎖說︰「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來我家住。」
鎖鎖不語。
區家是住不長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著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里,所以才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才不會看他。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麼,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人長大了,只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著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舍得縫新的。」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麼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離開區家,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麼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麼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麼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麼,搶什麼,騙什麼?」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于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家。
至于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只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鎖鎖到蔣家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牆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家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麼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麼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麼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麼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麼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麼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斗,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鎖鎖嘆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台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要與眾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只要聞到烤面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只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瓖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只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楮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楮,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盡避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楮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于鎖鎖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