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
他們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邊再婚,一邊無限思念,可是旁觀者清,都看得出二人興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與她分手。
「世事難料,睡吧。」
「還睡,你這沒有心肝的東西,還能睡?」
「咄,只要無病無痛,你又在我身邊,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為鄧志能的邏輯感動。
真的,一個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樂,何用處處與自己作對。
鄧志能說得出做得到,轉一個身,繼續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間,她有種渾身輕松的感覺,到廚房,為自己做了個豐富的早餐。
終于知道仇人是誰,如釋重負。
她緩緩進食,開頭覺得有點油膩,漸漸習慣,吃完後只覺有力氣。
韶韶悲哀地想,會不會是痊愈了呢?這樣大的創傷,也能愈合嗎?
本領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強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來,十分自憐。
她曉得有種比較矜貴的人,一受打擊,終身不起,倒在床上申吟不已,了此殘生。
她同她母親都不是這種人。
韶韶沒有落淚。
幸好她身邊的好人多過壞人,也根本沒有出賣她的人,也許,也許到了下一個換朝代換旗幟的時候,人心大變,賣友求生存,或賣友求榮華的風氣又會再一度興起。
今朝今日,她還是安全的。
韶韶悲傷地站起來,淋浴包衣,準備上班。
回到寫字樓,因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個人坐下來,先閱報章的頭條,听得身後有聲響,連忙轉過頭去,見是頂頭上司,馬上笑著問︰「蘇先生,早,找我們有事?」
「我忘了帶一個文件夾子,你替我打電話回總部叫人送來。」
好一個韶韶,不卑不亢,把電話搬到他面前,「蘇先生,請便。」她又不是他秘書,怎麼會替他撥號碼,這次做了,下次說不定還得替他買咖啡。
那蘇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個合理的人,自己接通電話,講完之後,贊道︰「準時上班真是美德。」
「應該的。」用笑臉把他送走。
笑多了,臉頰有點麻木。
賣笑,所不同的是,有種職業專門賣笑,而他們,除絞腦汁,還得賠笑,算贈品,不收費,真倒媚。
傳真機已經達達達達開始操作,一天已經開始。
有人打電話進來,怪聲怪氣說「我愛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過你,別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愛你。」
不過工作時間不宜談這些。
一輪混戰,又到午膳時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隻果,一邊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經意地說︰「沒出去吃飯?」
那人咳嗽一聲。
韶韶抬起頭來,「呵,是蘇阿姨。」
蘇舜娟嘆口氣,輕輕坐下來。
韶韶凝視她,忽然之間,她似一個老年人了,發角已白,嘴角生皺,做壞人有時比做好人還累。
「韶韶,你那麼聰明,早已經猜到吧?」
韶韶牽牽嘴角,「猜到什麼?」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知道你們所作所為,只覺得那個時候空氣中彌漫著仇恨,而你們也因著恨而付出龐大代價。」
蘇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會生活在歷史里。」
韶韶停一停。
「不過,我也不會同你們做朋友,奇芳與燕和則是例外,她們對于歷史,比我還糊涂,她們是無辜的。」
半晌,蘇舜娟才說︰「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個印子刻出來。」
韶韶嘆口氣。
「香如美貌、聰明,出身富裕,要什麼有什麼,無論在學業——」
韶韶截斷她,「于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蘇阿姨,不要再為自己開月兌,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補習及獎學金升學,可是我並無因此自卑,也從沒想過與誰結怨要把仇人剔除,這是人的本性問題,與環境無關,你與區永諒,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討厭你們,看低你們,而且怕你們,我不恨你們。」
蘇舜娟臉色發白。
韶韶看著她,「你終于如願以償,你最後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樂嗎?我希望你是。」
蘇舜娟風度盡失,像一個失手被抓住的小賊,籟籟發抖,再也不是那個得體的智慧的蘇阿姨。
「而你,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夠,還想在我跟前繼續你的拿手好戲,難怪我母親有那麼遠跑到那麼遠,生生世世不要與你們來往。」
韶韶說到此處,還是激動了,站了起來,握緊拳頭。
外頭同事听見聲響,推門進來,「大姐,沒事吧?」
韶韶清醒過來,「你可以走了,我們要開始工作了。」
蘇舜娟發了一陣子呆。
她想起那一天,她到區家去見姚香如的情況。
老同學的語氣、表情,歷歷在目。
香如抱著嬰兒,分明是想委曲求全,重新做人。
但是魔鬼才不肯放過任何人,魔掌推向蘇舜娟,掐著她喉嚨,逼著她說︰「香如,讓我告訴你,那日告密出賣旭豪的人,正是區永諒。」
姚香如張大了嘴,蘇舜娟覺得真正痛快,好,太好了,大家同歸于盡,大家均什麼都得不到。
「不信,你去問他,他會承認,到現在,他不怕承認,你拖著兩個孩子,跑不了。」
姚香如顫聲問︰「你,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蘇舜娟道出了心聲,「因為我恨你。」
「恨我?何故?」
「我注定要恨你。」
想到這里,蘇舜娟額上的汗涔涔而下。
她抬起頭,發覺韶韶已經走開,把她一個人扔在那里,過一會兒,她勉強站起來,離開人家的辦公廳。
她滿以為恨可以解決一切,但是沒有,她怕區永諒,她也怕區奇芳,她最怕自己。
第九章
蘇舜娟踽踽離去,額上一直流著汗。
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老太太,需要幫忙嗎?天氣熱,當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這時間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嗎,四個人約好了,去看電影,去喝咖啡,許旭豪如果說聲「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她就高興一日。年輕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麗,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里都帶著蘇舜娟,好叫蘇舜娟作陪襯,「舜娟,你到那處去跑一趟」,「舜娟,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把她當侍婢看待。
衣服,鋼筆用煩了,順手贈于蘇舜娟,買票的時候,老是說「舜娟家窮,我來。」
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天真地、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贊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
默默忍耐多時,蘇舜娟終于得到報復的機會。
秘密揭露之後,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兒惶恐時的迷糊,嘴巴輕輕張開,已經沒有痛苦了吧,人將死之前,是沒有痛覺的。
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剎那。
她躑躅離去。
值得嗎?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門口,「走了沒有?」
接待員答︰「那個老太太?走了。」
韶韶松口氣。
蘇舜娟並非來尋求寬恕,她是那種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為榮,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對受害人的親屬。
韶韶打一個冷戰。
「大姐,會議要開始了。」
「馬上來。」
韶韶拉一拉衣襟,補一補粉,仰起頭,走進會議室。
那一夜,她發覺鄧志能在勤奮填寫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