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
他們都走了。
韶韶輕輕闔上眼。
母親在臨終之際,有釋放的感覺吧,終于可以放下一切苦難回去了。
她輕輕叫︰「媽媽。」
像是听到母親的回應︰「韶韶,韶韶。」
坐在母親膝上,拿母親的胸當椅背,母親的手一下一下不住哀模著頭發,她偶爾會抬起頭來,「媽媽。」
「韶韶。」
韶韶的眼淚如泉涌。
無論什麼時候,她醒來,媽媽總比她早醒,她睡了,媽媽還在干活。
媽媽要到她長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結果沒起來。
韶韶出院那日,鄧志能要進手術室,她獨自叫車回家。
腳軟手軟地回到家門,管理員馬上走過來,「鄧太太,你回來得巧,請把鄧醫生的車挪一挪,它堵住了華律師的車出不來。」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只得回家找到車匙,上車去把鄧志能的車子開走。
坐在駕駛位上,一抬頭,看見車子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區永諒,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韶韶雖然大病初愈,也還有力氣咬牙切齒地大叫一聲︰「劊子手!」
她一踏油門,車子往前沖了十余尺,眼看要撞上去,區永諒並沒有躲開,他站著一動不動,似準備送死。
韶韶在千鈞一發之際踩住了剎掣,車子是德國車,性能好,她伸出頭去罵︰「找死?」車頭離區永諒不到一尺。
避理員馬上跑過來問︰「什麼事,鄧太太,什麼事?」
「這人找死!」
避理員陪笑問︰「這位先生找誰?」
「我找鄧太太。」
避理員不欲理此閑事,退得遠遠。
區永諒很鎮靜,「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殺父仇人,無話可說。」
「韶韶,听我解釋。」
韶韶生氣的說,「你再纏著我,我報一一零。」
「韶韶,那不是我。」
韶韶大怒,「什麼叫不是你?」
她進入電梯,按下關門掣,在電梯門合上之前,她听到區永諒在門外大叫︰「告密成功的不是我!」
韶韶頭都暈了,伏在電梯壁上喘息。
進入屋內,倒在沙發上。
傷口痛得她不住申吟。
只得連忙取出一粒藥丸服下。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
韶韶希望是鄧志能。
「區小姐?我姓華——」
「華叔,怎樣,有何消息?」
「香港無此人。」
韶韶的心「咚」一聲沉下去。
「會不會在海外?」
「只要在海外,一定會有聯系,區小姐,生活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那麼,華叔,照你的揣測,鄭健會在何處?」
對方沉寂了一會兒,說︰「我會繼續替你留意此人。」
韶韶道謝,放下電話,捧著傷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听到了母親的咳嗽聲。
韶韶欲撐腰起來,「媽媽?」
但心頭很明白那只是幻覺,只得安心躺著。
沒過多久,鄧志能匆匆趕回家來,鞋也不月兌,一直走到臥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強的笑了一笑。
鄧志能感喟地說︰「辭職算了。」
「我剛向唐某李某簡某這種庸人證明我能力比他們強,怎麼好辭工。」
「比庸人強,好算什麼?」
韶韶不語。
餅一刻說︰「我的薪水……」曾養活她們母女,故戀戀不舍。
「休養好了再出山。」
「那我申請停薪留職好了。」
「別煩惱,靜心休養。」
她又瘦了一個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輾轉反側。
第八章
同事來探訪她,嚇了一跳。
「阿區,我們都知道鄧醫生為人,他是沒話講的好丈夫,問題不在他,你們遷入新居有無找勘輿師看過?會不會是邪靈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間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對,現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歲數了。」
「韶韶,此刻不是斗嘴的時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寧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會再度站起來作戰。」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沒有人會哭,走了以後,就此銷聲匿跡才好,千萬別思復出,在家干嗎,孵豆芽?悶死你,人家太太團才不同你玩,舊同事時間又有限。」
「依你說,難道做一輩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歲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經疲不能興。」
「我明日帶人來替你看風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記此事。
誰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熱心地帶著術士上門來。
那位先生一進門便緊皺眉頭。
把羅盤擺出來,看了半晌,忽然抬起頭,「這間公寓所有窗戶方向全不對。」
韶韶一听,覺得娛樂性甚強,不由地笑問︰「那怎麼辦,封掉重開?」
「窗戶是屋子的眼楮,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陰,眼楮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時常有故世的新人入夢,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鄧太太,此處不適合你。」
「搬往何處?」
「搬往西方。」
呵,韶韶抬起頭,「西方何處?」
「你們適合移民。」
什麼,那麼遠?
「西方國家的西岸才適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丟在腦後,重頭開始。」
韶韶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又對她目前環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發呆。
「鄧太太,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要告辭了。
「謝謝你。」
同事擔心地問︰「搬家之前,有什麼需要移動的呢?」
勘輿師指了指一面鏡子,「把它請出去。」
韶韶問︰「有何幫助?」
「惡夢會少些。」
可是那面梳妝鏡還是母親的舊物。
這時鄧醫生自外返來,踫到客人,打過招呼,關上門,才責問韶韶,「知識分子,何用裝神弄鬼?」
「不是我找來的。」
「咄,八婆處處有,你認識特別多。」
韶韶不出聲,撫模著鏡框,「大嘴,你持有加國護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語了。
「怎麼樣,你想移民?」
「你會找得到工作嗎?」
鄧志能但笑不語。
韶韶嘆口氣,怎麼會信起風水先生的話來。
人到了某種絕境,總希望得到指示、庇護,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來看她。
見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勸道︰「人還沒有好,別想去賣命了。」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還有鄧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並不屬于我,他只是我的伙伴。」
「分得那麼清楚。」
「先小人後君子,彼此尊重好過互相擁有。」
奇芳隔一會兒問︰「還夢見媽媽嗎?」
「有,她將永遠入我的夢來。」
「風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鏡子送走嗎?」
「鏡子一走,母親的魂魄豈非無處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夢。」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為命。」
「後來,她也沒有認識異性?」
「全然沒有,一個約會也無。」
「我總認為她應該有一頭長發。」
生命總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憶,影響深遠。
韶韶還是回到辦公室里去了。
同事們見她進來,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電話。
是區永諒,「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來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來,我與你談談。」
「我與你之間,無話可話。」
「我想說的,是你父親之事。」
韶韶躊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韶韶想,拿了紀念品就走。
「我來接你,今天下午六時正。」
「請準時。」
韶韶向鄧志能報告行蹤,「一小時之後不見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當心,別太動氣。」
一輛黑色大車直駛到她面前,司機下來替她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