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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7頁

作者︰亦舒

「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說穿了,哪里有什麼好听的話。」

他听完這話,沉吟許久,不響。

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怎麼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連忙說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騷少許多。

母親問︰「不再想搬出去?」

案親不以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來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麼有痛,真服你。」

「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佔去,我不如往土瓜灣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說。

「不必再買新的,」我說,「買了也不會穿,懶得換花樣。」

「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楮。

「你誣毀我,」我詛咒她,「你說我髒?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

「那你想做什麼?」

「做我自己。」

「你現在有男朋友,總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誰?

「啊,當然,不必買衣服,」她擠眉弄眼,「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

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人,但笑不語。

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內的男女關系一向快如閃電,來無蹤去無影,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興你終于可以從頭開始。」姬娜說。

她這麼一說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語,手卻轉動另一只手上戴著的護腕。

「多多享受。」

我抬頭看姬娜,「在這個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問,「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頭,「我並不怕,我只覺得累。」

她擔心,「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我以為你早忘記了,別人不忘記不要緊,至要緊你自己忘記。」

「誰說不是?」我說,「我也以為可以忘記。」

「有什麼風聲?」姬娜問。

「那日,我仿佛看見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這麼巧?」

「真的,」我蒼白地說,「我嚇得什麼似的,如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姬娜不便發表意見,靜靜地听。

「我的反應如此強烈,才嚇怕自己。」我說。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姬娜揮舞著雙手,「你還有傷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姬娜同情地看著我,「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

「這次回來,是因為父母,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真不忍心,決意陪他們一段日子。」我用手捧著頭,「我已夠令他們羞愧。」

「听你的話,像是犯過什麼彌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快別說下去了。」

「唔。」我點點頭。

「左文思這個人怎麼樣?」

「他很有藝術家氣質,與他很談得來,說起時裝,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這樣的男人,應該配純潔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蘆,「啊嘿,你幾時學得文藝腔?你听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那兩個城里找不出一個義人,在這城里什麼地方去找純潔的人?」

母親探頭出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麼?」

我嚇得跳起來,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倆念中學時,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直至母親前來干涉為止。

姬娜與以前一樣,而我卻永遠不能恢復那時候的自己。

姬娜稍後就走了。

第三章

我一個人坐在房內。

時光大幅大幅地跳躍回去,也是一個這樣的秋季,剛畢業,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頭回來,看見書房內有人——

「韻兒,」母親在現實世界里叫,「出來吃飯。」

我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額的冷汗,連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說︰「你是小韻?啊炳,真不相信你是小韻,看著你出生,一團粉紅色的肉,真想不認老也不行了。」

媽媽推門進來,「韻兒,怎麼叫你不應?」

「來了,」我回過神來,「來了。」

飯後陪父母看電視,思潮再也沒有游蕩。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蒼白,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我嘴角永遠下垂。

誰人獨自流落在荒島上還會傻笑?笑是笑給別人看的。

餅了十八歲,誰還會為一朵雲一陣風一枝玫瑰一句絮語而笑。

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適當的時候擠一些出來應用。

牢騷同笑臉也一樣,時不時要發一發,否則別人以為閣下對生活太滿意,未免淪為老土,故此千萬記得要抱怨數句。

只有嘆息聲不由控制,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見我進門,便說︰「左文思找過你。」

「找我做什麼?」我問,「電話是你听的?」

「他約你吃飯,」他說,「你馬上去,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幫我設計。」

什麼?天將降大任于我?

「不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韻娜,你也太老實了,誰對什麼有把握呢,談生意談生意,可見得談談就成功了,誰要你擔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沒好氣。

「那麼做完馬上去。」

「你怎麼同他聊起來?」

「我們本來是認識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說。

「表情要迫切點。」

我只好笑。

老式的辦公室有老式的好處,雞犬相聞,不愁寂寞,但專心要寫一點東西的話,真要有點定力才行。

我咬著筆,正想寫一篇預算。

那邊尹姑娘接了個電話,明顯是男友打來的,馬上用手支著腮,嬌不勝力,「唔,不知道……你說呢……」

我也接過這樣的電話。我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小韻?听說你喜歡吃大閘蟹,並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應有老太太的口味,不過我訂了十只最大的肥蟹,今晚出來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購置新裝,每次都要親自去,因有一爿店開著,當然不賺錢,不過是有個去處給她過日神,喂,到底出來不出來?」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號線。」外邊叫。

「啊。」我連忙接電話。

「我是左文思。」

「是,」我問,「怎麼樣?」

「今天出來拍照。小楊都準備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說好星期天的。」

「下班後?」

「累得眼袋發黑,有什麼好拍。」

「不要緊,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從來沒美過。

「已經答應好我,你可不能出爾反爾。」

他真有辦法。

「我可以早一小時下班,不過,你要答應曹小開,替他設計運動服。」我說。

「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說。

「真的?那我三點可以出來。」

他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松一口氣,但願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並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準時赴約,他也永遠說他已等了很久。

「誰相信。」我說道。

「你瞧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時候長出來的。」

他一向會說話。

那是著名的。

我下樓去見左文思的時候,他倒真的已經等了很久。

三點鐘我接了一個電話,說公事說足二十分鐘,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時。

但他什麼都不說,只是雙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軟。

天還是灰暗,下毛毛雨,混著工業區飄浮著的煤灰,髒得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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