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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5頁

作者︰亦舒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向我揚手道別。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抬頭,我知道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終于踫見他了。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著臉,偷偷探出一邊面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麼也沒看到。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麼忽然不見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面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干什麼?

我閉上眼楮,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算真的面對面踫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麼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我轉身,看到是一個年輕小伙于,驚魂甫定。

「是我,」他說,「記得我嗎,我叫左文思,我們見過一次。」

我怔怔看著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麼了?我怎麼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

「我記得你。」我努力鎮靜下來,撂一撂頭發。

「我嚇你一跳?」他抱歉地說,「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來不急走過來,沒想到你已不見,幸虧在小巷一張望,又發現你在發呆,怎麼鑽進來的?這里多髒。」

「我……我不見了一只手套。」

他說︰「在這里,不是一只,而是一雙,不過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

他看著我,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怎麼會在這里出現?」

「我在這里辦公。」我說。

「替誰?」

「曹氏制衣。」

「啊。」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隨口問。

「我來取訂單。」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來。

「讓我送你一程,」他堅持,「你精神有點不大好。」

我不再堅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並沒有開車子,我們上的是街車。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

香港這麼小,既然回來了,便一定會得踫見他。

我苦笑,還是對牢鏡子,多練習那個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韻娜。」左文思喚我。

「是,你同我說話?」我吸進一口氣。

「你怎麼了,鼻子紅彤彤的。」

「噢,我重傷風。」

「我有預感,我知道我會得再踫見你。」他搓著手,興奮地說。

我回過神來,「那當然,除非不出來,否則總會踫得見。在咖啡座、戲院、馬路,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

「啊,韻娜,我可以約你出來嗎?」他起勁地問。

「我?當然。」我有點不自然。

「我打電話給你,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

「啊……是的。」我掏張卡片給他。

「謝謝你。」他慎重地收起來。

「我到家了,謝謝你。」我下車。

「喝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他在車中叫出來。

我不禁微笑起來。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這樣的,專喜教育指導別人。

到家,筋疲力盡,也不吃飯,洗把臉便倒在床上。

隱隱听見母親說︰「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怎麼睡得著?」

我翻一個身,睡得似豬玀,管它呢。

第二天八點鐘醒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月復如雷鳴,連忙到廚房去叫菲佣做早餐,接著換衣服上班。

案親見我狼吞虎咽,笑問︰「還說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

我也笑。

真的,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機送你去。」父親說。

「太塞車,地下車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可憐天下父母心。」

中午時分,我叫信差出去買一只飯盒子。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

我以為是曹老板,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麼一聲不響走上來了?」

「來看你。」他喜孜孜地說。我打量他,手中沒有花,沒有禮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請坐。」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

我的「房間」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干,門上一塊磨紗玻璃,非常老土,鋼寫字台,一張小小旋轉椅。

面前堆滿文件紙張。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他說,「如電視劇中之布景。」

「我並不介意,」我說,「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視我,只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

他一拍手,「對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點正,我在樓下等你,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

我見他這麼熱心,不好推他,微笑說︰「我又不是宣傳家,給我看有什麼用。」一邊扒飯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

「我?」我張大眼楮。

「你這個可愛的人,多次開口,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我’為什麼這樣沒有信心?」

我靦腆地笑。

「他那麼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干什麼?」

「你太畏羞。」

我實在忍不住,又來一句︰「我?」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羞?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在外國,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不知怎地,對牢他,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

他說︰「一言為定,五點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開門出去。

我感嘆地想,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立刻覺察出來。

小老板推門進來,聲音帶著驚喜,「那是左文思嗎?」

「是。」我承認。

他坐在我對面,「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配合歐洲的市場,他一直沒有答應。」

「是嗎?」我禮貌地點頭,並沒有加插意見。

小老板說下去,「這小伙子真有竄頭,看著他上來,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課余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計酬勞,功夫周到,腦筋又靈活,老板們一瞧,比名家更妥當,便正式啟用他,不到十年間,被他弄出名目來,現听說開了門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問。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

「幫幫忙,看他幾時有空,請他吃頓飯,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小老板滿懷希望。

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他又咕噥,「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一切由經理出面,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

原來真是一個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說是個孤兒,只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話可沖淡分開十句來說,卻又句句動听。

我問︰「在這個城里,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當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嬸的事,又有誰會關心?」

「誰算是知名人士。」

「舉個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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