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季綾此次離家出走,一去三月,下落不明,毫無音訊。
張寂黯雖說是見到她平安歸來就完全忘了計較,但來龍去脈,也不能不問清楚,首先第一要問的,就是她這段時間到底人在何處。
「我到處游山玩水,沒有固定的住處,腳到哪兒就走到哪兒,走到哪兒就睡到哪兒,去了一些地方,見了一堆難得風景。」
一直以來,她都深恨自己是閨閣小姐,不能游歷天下,像兄長們一樣無拘無束。這回她在傷心失意下離家出走,于是鐵了心跟自己說,寧可死在外頭,也不終老閣樓。
然後,她就大膽上路了,所幸上天垂憐,一路平安。
「我獨自南下,也去金陵拜訪過範哥哥,可惜他家的女眷都說他不在,知道我的身份後,留我住了幾天,接著听說安柔的喜事,覺得奇怪,就趕回來了。」
說到此處,她不禁暗自好笑。
這安適之狡詐得緊,把婚事搞得沸沸揚揚,分明就是為了通知她回來——一則好讓他妹妹徹底死心,另覓幸福;二則彌補對寂黯的虧欠——既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她召回,又不必向寂黯承認自己做過什麼好事,實在是高明之舉吶!
提起安柔,張寂黯又是一陣難解。
「我從未提過安柔,是誰告訴你的?」
「爹爹把我許配給你,我當然得派人打听嘍!」
她笑嘻嘻地看著丈夫,想到安適之為了「昭告天下」,不知燒掉多少錢兩,她便善心大發,決定說謊為他遮掩。
「安柔對你情深意重,還意圖自盡,你怎麼沒向她求親呢?」她柔聲問。
他訝然問道︰「自盡的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就是……在小州橋邊喝酒那天呀!」她黯然垂下雙肩,「那天我偷偷去了安府一趟,听說安柔小姐自盡,我好難過,喝了好多酒,後來遇上範哥哥,他心情也不好,我們倆就一起抱頭痛哭,剛好這時候,你就來了。」
她惴惴不安的瞅了身邊人一眼。那天他生了好大的氣,她知道他誤會了,卻不想解釋,也解釋不來,她和範含征的關系,時日一久,他便明白了。
張寂黯喟然長嘆,他本想等事情落幕,安柔傷勢穩定後再向她透露,不料事情卻演變至此,既然她什麼都知道了,那不妨就一次說個清楚。
「很久以前,我就沒把安柔放在心上了。」
他溫柔的看著妻子,淡淡笑說︰「當年剛退婚的時候,我確實是青天霹靂,所以不斷去找她,可是都被阻絕門外。有一次我被她家家丁打得全身是傷,像野狗一樣被丟棄在暗巷里,那是我一生中最潦倒的日子……」
書季綾屏著氣息,聞言握住他的手,他輕松的笑了笑,表示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早已不再介懷。
「家丁走了之後,適之偷偷從家里跑出來背我回家,我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家里根本沒錢請大夫,適之就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留下來,才匆忙趕回家去。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出現在安府門口。」
「為什麼呢?」書季綾好奇問道。
看了她一眼,他又接下去說︰「連適之也不知道,我被打的那天,安柔其實也在。她躲在角落里,捂著嘴巴,遠遠看著我,表情很害怕。她從未看過我那種狼狽模樣,因為太害怕了,所以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沒有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也沒有阻止她爹派人打我。比照之下,適之當時是被好幾個大漢牢牢架著,大叫懇求他爹別再打了——你能想像我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書季綾聞言倒抽一口涼氣,「你一定很恨她吧?」
張寂黯搖了搖頭。
「她從小嬌生慣養,怎能想像吃苦的日子?我一文不值,身無長物,能給她未來什麼保障?我理解她為什麼害怕退縮,她爹安排的沒有錯,像她這樣嬌弱的姑娘,只適合听從父母安排,嫁給一戶衣食無憂的人家。
「半年後我又在街上遇見她,她和她娘親有說有笑,見了我便低下頭,拉緊她娘的手臂和我交錯而過,那時我就知道,我和她已經結束了,這位千金小姐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也許正因為如此,書季綾的反叛才如此吸引他的目光。
安柔的蒼白懦弱,已令他倒足胃口,季綾卻恰恰相反,她精力充沛,橫沖直撞,敢愛敢恨,絕不盲從父母之命,也不向世俗眼光低頭,她是他見過最光彩奪目,最真誠無偽的女子,每見她一回,他就越為她傾倒。
「說起來,安家還是我的恩人。她爹畢竟出錢幫我們還債,我爹不久後就抑郁而終,我娘也跟著憂病而亡,適之一直默默對我伸出援手,要不是有他幫忙,我連安葬父母的本錢也沒有。」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我中舉之後,他比誰都高興,我猜他一定立刻把消息轉告妹妹,以為安柔這些年來始終深愛著找。其實,安柔只是在他巧妙安排下見過我幾次,發現我已恢復昔日風采,又想到從前的甜蜜,這才舊情重燃,如果我還是那個身無分文的傻小子,她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唉……」書季綾長嘆一聲,「真是的,安適之怎麼都不知道這些事呢?」
枉費他聰明絕頂,竟不知自己的親生妹妹如此薄情勢利。
「畢竟是親手足,適之怎麼都不會往壞處想。」他寬容的微笑,「再說他為了繼承家業,四海為家到處經商,怎會曉得他妹妹如何待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想破壞安柔在他心中的地位,也許安柔也覺得悔恨,才試圖自盡吧!」
她點點頭,又安慰的拍拍他的肩頭,「安柔應該也是愛你的,倘若不愛,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自盡呢?」
「你認為自盡需要勇氣嗎?我不這麼認為。」張寂黯不敢苟同的搖搖頭,又道︰「自盡,只是一種懦弱的逃避手段罷了!」
她仔細想想,不得不同意這番說法,又是一陣欷吁。
他深深凝視著她,澄澈黑眸中情意流轉,滿滿的盡是無比眷戀。
「我以為真正的勇氣是——為愛而戰,毫無畏懼,即使犧牲名譽、財富也在所不惜,寧願傷心自苦,也一心盼望對方幸福,這才是真正的勇氣。」
季綾和安柔截然不同,她才是渾身上下刻著一個「勇」字,敢愛敢為,誠實認真的女子。
「真是,把我說得這麼好,實在是……」被他瞧得粉面緋紅,嬌麗無邪,她連說起話來都顛三倒四、結結巴巴了。
「我……改天要說給爹爹听,真是的……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這麼夸獎過我,我我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呢!」
她一時害羞,一時歡喜,張寂黯忍俊不住笑了,將她攬在懷里,溫柔看著,「是嗎?」
她美眸燦然,盈盈抬首,又嬌又赧的問︰「那……還有沒有?」
「我有沒有說過你很美?」
「沒有耶!」開心死了。
「你真的很漂亮。」他肯定的贊美她。
書季綾喜孜孜的搖晃他,又問︰「還有呢?」
「找有沒有說過你很聰明?」
「我聰明嗎?」真的呀?她笑得闔不攏嘴。
「你是很聰明,也很大膽。」撫著她的臉,張寂黯神情突然變得認真,「我真的好感謝你……」
她好奇的眨巴著美眸,「感謝我什麼?」
他慎重地凝視她,道︰「感謝你能平安回來,沒讓自己受到一點傷。」
「噢……」聞言,她心一揪。是啊,如果她出了意外,留下他獨自一人,那該怎麼辦才好?爹娘又將如何傷心呢?她實在太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