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全總算踫到頂頭貨了。
常春感慨,可見惡人自有惡人磨。
第二天,常春回到簇簇新的店里去工作,發覺新聘請的店員是男生。
林海青時常有新鮮主意。
海青說︰「我有事同你商量。」
常春笑︰「借糧免開尊口。」
「比這個更糟,我想放假。」
常春臉色一沉;「林海青,別同我嬉皮笑臉。」
「對不起,我說正經,我想告三天假。」
「上工才三個月就告假?」
海青不語。
「有啥子芝麻綠豆的急事?你們這干人好像由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百般無聊得慌了才找工作填空檔,」常春忽然發起脾氣來,「一有瑣事,立刻放假,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海青靜靜等她講完,才說︰「我要到峇里島去。」
常春一听,更覺火上烹油,一只手已要拍到桌子上,忽然靈光一閃,她靜下來。
呵峇里島,常春在電光石火間想起有一個人在那個峇里島上度假。
她的氣漸漸平了。
對年輕人來講,還有什麼比趕著去見那個人更重要呢。
常春听說過有人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的低溫乘八小時公路車為只為見伊人一面。
她看著林海青,林海青也看著她,終于她說︰「速去速回。」
海青笑,「有一天,假使你忽然之間要到一個地方去,我會批準。」
常春答︰「不會有那麼一天了,我是全天候候補命,有我補人,無人補我,不知幾時去補青天。」
「太悲觀了。」
「還在等什麼,還不去收拾行李?」
話一說出口,才覺愚昧,他何用什麼行李。
海青向新伙計叮囑幾句,才向常春告辭。
留他也無用,對了,老話一句,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常春祝他幸運,希望他得到他要的人,以及想做的事。
林海青走了以後,常春才發覺店里少了他已經非常不方便。
多年來常不敢依賴任何人是因為靠人是極端危險的一件事,她甚至不敢把家務完全推給佣人,怕就是怕她們有一日會裝腔作勢。
自己來是處世最安全的做法。
林海青有他一套,他用傳真機向常春報導行蹤。
「我到了,但無心欣賞明媚風光。」
「四處尋找她!酒店,度假村,並無影蹤。」
「真會找事來做,當時為何不問一下芳蹤何去。」
「尋找有尋找的樂趣,在潮熱的雨林中漫步,希望看到那張白皙秀麗的臉。」
「我開始明白高更為何留在大溪地一直沒有回家。」
常春莞爾。
林海青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他已與母親逐步言和,他終于會找到宋小鈺,他倆不會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常春松口氣。
以後,每個人都可以四平八穩如常地生活下去。
但是,常春有第六感,她始終覺得外頭還有一件尚未解決的事,是什麼?她還不知道。
可是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叫她提高警覺,準備應付這件事。
馮季渝決定結婚。
她征求常春的意見。
常春說︰「我自己不會做的事我亦不會勸人做,儀式越簡單越好,穿一個寬身貴重些的常服。」
「什麼顏色?」馮季渝心情似乎十分好。
「顏色無所謂。」
「深一點還是淺一點?」
「珠灰吧,珠灰不起眼。」
「干嗎要挑那麼沉的色素?」明知故問。
常春十分不客氣地答︰「因為白色已不適合你我。」
馮季渝沉默一會兒才說︰「原來如此。」
常春補一句︰「那不過是我的愚見。」
馮季渝訕笑,「不,愚的是我。」
常春這時又有點不大好意思,「你原本想挑什麼顏色?」
「淡藍,或是淺蛋黃。」
「那也不算過分,可是人家的注意力會集中在你月復上。」
馮季渝答︰「我知道你好意。」
但她是那種並不在乎人家說什麼的勇士,其實常春亦不畏人言,只是,何必為人家提供話題與笑料。
「還是珠灰色好看。」常春又說一次。
「尚有一件事。」
「叫我陪你挑禮服式樣?」
「不,瑜瑜做我的儐相,我的意思是,琪琪也一齊來,豈不是更好。」
常春一听,三魂不見七魄,慘是慘在馮季渝這種新派女子還以為是給足常春面子。
常春不能讓她有任何誤會,「不不不,」她結結巴巴地說,「琪琪不可牽涉在內,我不想她,我不能,我——」她頹然,「太復雜了。」幾乎落下淚來。
「一個婚禮有何復雜,」馮季渝說︰「同葬禮一樣,同新店剪彩無異,常春,你背這個包袱還要多久?」
常春不語。
平時作輕松談話,他們叫她史必靈,有什麼嚴肅的話要討論,則改稱常春,真奇怪,從她父親到馮季渝都不約而同有這種習慣。
常春答︰「我猜我有許多地方要向你學習,但此刻,琪琪不能做儐相。」
「做人客總可以吧。」
常春吞一口唾沫。
「小女孩子喜歡婚禮。」
這是真的,許多許多年之前,常春也由父親帶著參加過婚禮。在酒店大堂內,雪白三層高的蛋糕,香檳酒,新娘子穿著白紗,似一只洋女圭女圭。
常春同父親說︰「新娘好美好美。」
案親答︰「伊平日打扮還要好看些。」
她是他的同事。
那次婚禮歷歷在目。
「讓琪琪來。」
「我會征詢她意見。」
「你一向十分尊重孩子們。」
常春慘笑,「我可沒有問他們要不要到這個世界來。」
「史必靈,你這個小生意人口角何其似哲學家。」
常春為此矛盾了整個前半生。
琪琪願意參加婚禮。
「媽媽,讓我去,我從來沒到過婚禮。」
常春嘆一口氣。
「我是否能穿漂亮衣裳?粉紅色一層,紗背後有大蝴蝶結那種。」
「我會替你選一件合適衣裳。」
「粉紅色,噯?」琪琪討價還價。
安康在一旁說︰「媽媽最不喜歡粉紅色。」
但是在該剎那,常春忽然覺得人生在世痛苦多,歡樂少,熱淚奪眶而出,「好,」她與琪琪敲定,「粉紅色。」
為著孩子,她把眼淚強忍下去。
下午,聰明的安康輕輕問︰「媽媽,這些日子來,你其實並不快樂?」
「不,」常春否認,「我並非不快樂。」
「看上去你也不似歡樂。」
常春說︰「將來你會明白,成年人所思所慮特別多,很難像幼童那般開心。」
安康笑,「是,將來我一定都會明白。」
「或者不明白更好,做一個最快樂的成年人。」
常春走遍童裝部為琪琪挑選參加婚禮酒會的粉紅色裙子。
都會真是要什麼有什麼,常春曾听過老人家傳神而促狹地形容︰只要有銅鈿,帶胡須的娘都買得到。
常春自然也買到了琪琪要的裙子。
極淺極淺的貝亮淡紅,不留神,就以為是象牙色,長至足踵,小飛俠圓領、燈籠袖,奧根蒂紗捆緞邊,五位數字。
常春咬咬牙根買下來,還配了鞋襪。
她自己苦出身,到十八九歲還沒穿過這漂亮的衣裳,但母親吃苦,難道不是想子女生活得更好。
裝衣服的盒子也夠夸張的,琪琪捧著它,大眼楮里充滿感激之情。
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連安康都說︰「真值得,那樣開心……女孩子快樂時光有限,沒有不吃苦的,要盡量對她們好。」
常春微笑著稱贊大兒︰「有你這樣懂事的哥哥,琪琪將來不必吃苦。」
安康回敬︰「她還有那麼能干的媽媽。」
三天很快過去,林海青沒有回來。
常春一直有他的消息。
他在當地一個有名望的華僑山莊里找到了宋小鈺,決定多留幾天。
常春由第六感官帶來不安的情緒仍然滯留在身體某部分。
不因林海青久久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