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季渝學到常春的幽默感,「原來你是千面女星。」
「演技由生活培養出來。」
馮季渝模模面孔,「我的技藝如何?」
「拙劣,不過在進步中。」
「你呢?」
「尚未爐火純青。」
馮季渝感慨地說︰「比我精湛就是了。」
常春本想問︰胎兒的父親可有前來探望,終于沒有出口,還未熟到那個階段。
人與人之間,最好留一個余地,千萬不要打破所有界限,直搗黃龍。
熟稔會帶來輕蔑。
在門口,常春還是見到了她要見的人,只是那未來父親手中拿著一大束罕見的鮮花,香氣撲鼻。
常春寬慰之余,輕輕教誨曰︰「該置些嬰兒用品了。」那束花的代價足可置一張小床。
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這女子是誰?恁地多管閑事。
他進去了。
馮季渝還是不顧實際地喜歡英俊的面孔。
看看腕表,時間還早,常春悄悄回到店鋪,隔著店鋪,看到售貨員正抱牢電話喁喁細語。
不久將來,琪琪也會把話筒貼在耳邊直至融掉。
常春推門進店。
店員立刻放下話筒,急急微笑,「今早沒有客人,」又補一句,「可是那幾套銀首飾已經賣光。」
常春唯唯諾諾。
一家這樣的小店已困住她們一天內最好的鐘數,同病相憐,常春並不介意這種敷衍的語氣,誰會要求小伙計赤膽忠心。
常春忽然問她,「假使不用上班,你會把時間用來做什麼?」
女孩一听這樣的問題,精神奕奕,「睡個夠。」
「人總會有醒的時刻。」
「跳舞、旅行、逛時裝店、喝茶,然後再睡個飽。」
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樣子。
常春笑了。
女孩同老板娘說︰「常小姐,其實你根本不用回店里來,樂得享福。」
常春告訴她︰「我不看店,無處可去。」
女孩瞪大雙眼,世界那麼大,只怕沒路費,哪怕無處去,不可思議。
常春笑笑,「將來你會明白。」
女孩試探問︰「是因為健康問題。」
「不,我還不至于走不動。」
「呵我知道,都去過了,已經玩膩。」
「也不,許多地方許多事我都願意再度光臨嘗試。」
「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
常春笑,有一天女孩會明白這種懶洋洋的感覺。
有客人上門來,常春見她拿著傘,傘上有雨珠,因問︰「外頭下雨?」
那客人答︰「滂淪大雨。」
常春不會知道,商場沒有窗戶,全部空氣調節,沒有四季。
「心目中想選件什麼禮物?」
「我前度男友要結婚了,」客人說,「送什麼好?」
常春笑問︰「你甩他還是他甩你?」
「雙方和平協議分手。」
「呵,請過來這邊看看,這樣的人值得送比較名貴及經擺的禮物給他。」
走江湖久了,人人都有一手。
常春邀請朱律師︰「到舍下晚膳。」
朱律師說︰「老實不客氣,我對于府上貴女佣的烹任手段不敢領教。還有,也不習慣一張台子上坐四五個人,七嘴八舌,插不上嘴,出來吃好不好?辛勞整日,我不想再強顏歡笑,問候您家的少爺千金。」
「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維持自我。」
「這是好,還是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朱智良坐下來便喚冰凍啤酒。
常春看著她,「似你這般可人兒,到底有沒有伴?」
朱女訕笑,「你找我出來,是談這個問題?」
「好奇。」
「不,我身邊沒有人,早三兩年還可以說,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我卻不喜歡,到了今日,我已經沒有目標,常春,其實你我在一只船里。」
「我?我怎麼敢同你比,我是兩子之母,還能有什麼非分之想,只圖孩兒快高長大,讀書用功,孝順母親。」
朱女說下去︰「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
「那多好,那你可以去追求愛情了。」
「多謝指教,但是今日找我出來,究竟有什麼事?」
常春扼要地說明馮季渝與她的最新旨意。
朱女听了不出聲,揚手多叫一個啤酒。
「靠自己雙手最好,凡事不必強求。」
朱智良說︰「如果我看得不錯,馮季渝會把女兒的姓字改掉。」
常春一怔,隨即說︰「她生她養她教她,跟她姓字,份屬應該。」
「那麼張家駿在孩子心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了。」
「不要緊,宋小鈺會替他設紀念館。」
「不一樣的,」朱智良無限惋惜,「完全不一樣。」
「你不必為張家駿的選擇不值。」
朱女抬起頭,「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她悲哀地說,「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常春說︰「他也並不想記得我們。」
爭、不爭、不爭、爭,已經磨難了她太多次數,這樣一了百了,至少時間可以用來正經用,生活可以歸于正常。
「宋小鈺口氣已經軟化。」
常春搖頭,「我們已經考慮清楚,不想再為這件事停留在過去不動。」
朱女還想說什麼,常春擺擺手,「不必再說,我倆心意已定。」
朱智良緘默,這一刻她說︰「你沒有來過我家吧。」
「我可以約一個時間來探訪。」
「相請不如偶遇,就現在如何?一杯咖啡,二十分鐘。」
常春想一想,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
于是跟著朱女走。
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里,地方不大,好在有專人打理,窗外是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港。
朱女嘲弄地介紹,「一間公寓不是一個家。」
「我以為你住的地方寬敞無比,書房起碼一千平方尺。」
「用不著,我極少在家,免得傷春悲秋。」
「當然,住酒店好處說不盡。」
朱女延常春進臥室。
小小一張書桌上的銀相架內有一幀照片,常春一留神,發覺舊照里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張家駿。
他身邊站著個小妞,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正傻笑。
常春訝異地問︰「這是你?」
朱女點點頭。
沒想到張家駿紀念館在這里。
牆上掛著他寄給她的生日卡片、明信片,短簡。
常春真想揶揄地問︰你有沒有把他一絡頭發藏在金制心型飾盒內?
常春輕輕說︰「張家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她不想講他壞話,但這是事實。
朱智良不語。
「你並不真正認識他,因此你將他神化了。」
朱智良伸出手來輕輕撫模照相架子。
「要是你嫁給他,下場會同其他女人一樣,三年內必定同他離婚。」
朱女微笑,「所不同的是,我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你比我們幸運。」
朱女問︰「要喝什麼嗎?」
常春要一小杯白蘭地。
常春再看看照片,「那時你幾歲?」
「十三。」
「已有讀法律的志向?」
「不,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
「做什麼?」常春笑出來。
「小說家,文學家,搞創作。」
「幸虧後來你模清楚了方向。」
「是家父逼我讀法科,」朱智良尚余惆悵,「他簡直抹殺了我成為本世紀本都會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
常春是各大報刊副刊老讀者,她知道幾乎每個寫作人都自詡是最著名作家,于是拍拍朱女的肩膀,「作家太多了,不少你一個。」
「律師也如過江之鯽。」
常春咧開嘴笑,「做孫行者好了,只得一只猢猻大鬧天宮。」
「你才是豬八戒。」
常春嘆口氣,「我了解你對張家駿的情意。」
朱女說︰「少年的我有顆寂寞的心。在家,我是一個透明的孩子,不存在,我不出色,但我亦從來不為家長制造煩惱,他們不關懷我,亦不留意我,我坐在客廳一個角落看上一天書劍恩仇錄,也沒有人會問我一句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