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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66頁

作者︰亦舒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莊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惡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听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來,拍拍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陛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嘆口氣,「你們這些紈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月復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只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干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里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干什麼?」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里,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復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干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于你。」

「我抽屜里倒是剛瓖好一只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只受傷的豬玀,呵呵嚎叫。

我怕她們听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驚醒,我模模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模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復雜。

我自門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餅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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