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接我們往石澳。
莊說︰「你們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遲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經晚上九點多。我第一件事是問女佣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樓睡了。老爺已在書房等你們。」女佣人說。
啊,我有一絲失望。
我對莊說︰「你去見我爹,我到處逛逛,你們談罷正經事再叫我吧。」
莊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圖書室去,推開門,電視機開著,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馬上知道,這是錄像帶,納悶起來︰誰在這時候看這種節目?
我听到一陣低低的笑聲,因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戰勝了大塊頭。
電視機對面的沙發坐著一個女郎。
也許我有第六感覺,一顆心咚咚地,幾乎沒自嘴巴跳出來。
「哈羅。」我說。
她轉過了頭來,看著我。
在黯黯的燈光下,她如黑寶石似的眼楮閃閃生光。
這是什麼樣的美女啊,這是特洛埃城的海倫!
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張開口說話,「是你。」
她有點倦慵,長頭發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寬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腳下是雙繡花拖鞋︰深紫色緞面,繡白色一只蝙蝠,指頭處已穿了一個孔,卻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結結巴巴地說︰「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顆小小的痣跳動了。
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這就是!
她的溫柔自空氣間傳過來,深抵我的心神,一種原始的、絲毫沒有矯情的女性味道。
「你現住這里?」我問。
她答︰「是。」
「明天還在?」我追問。
她又微笑,說︰「自然。」
「明天我來找你,你可別出去。」我急急說道。
「我又到哪兒去?」她笑。
我真沒想到會在自己家中見到我的風信子女郎,紫色的雲,白色的記憶,青色的草地,她將對我細說她的過去。
我覺得我身體漸漸越來越輕,終于飄起,飛到我歷年夢想的草原,化為一只銀色的粉蝶,撲撲地飛。
我差點流下眼淚,因為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里,我竟然終于遇見了她。
餅了半晌,我的身體才慢慢落地,但听見有人敲圖書室的門。
我只好去開門,女佣說︰「三少爺,老爺那邊有請。」
我回頭靜靜對那個女郎說道︰「明天你等我。」
她揚起一條眉,「喂,喂——」她輕輕說。
我趕到爹的書房,剛巧見到老莊出來。
我喜孜孜地說︰「辦成了?」
「成了。」他說。
「走吧。」
「不跟你爹說幾句麼?」
「沒什麼好說的,代溝。」
我拉著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訓老黃媽。
老黃媽發誓她沒見過什麼女客,「許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麼沒想到,當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發上,擱著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藍色多瑙河。」
老莊瞪我一眼︰「喂,屋子那麼大,你站遠點吹好不好?」
這真叫喧賓奪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計劃,將在明日開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繼母正式介紹她給我認識,展開追求,如果娶到這樣的妻子,為她做牛做馬,回來替父親打雜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黃河大合唱」時,莊忍無可忍地說︰「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說︰「稍安毋躁,我這就停止了。」
他深深嘆口氣。
「莊,從今天起,咱們難兄難弟都有了新的開始。」我說,「你呢,新工作新環境,至于我,我可能不回英國去了。」
莊詫異,「什麼?」
「你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女郎,我留下來。」
莊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簡直就是狗熊。」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愛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愛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剎那發生的,無可否認,你在這方面的知識比我豐富。」
莊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一口煙。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只有十八歲多一點……」
我不耐煩,「你對小白襪子都有興趣?那時你幾歲?」我取笑他。
「二十八歲。」他又吸一口煙,「誠然,她還是一個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學校做一次客座演講,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蠱,當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絕。」
「不能拒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太窩囊了。」
莊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錢,供她揮霍,她的打扮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盡。每次出現,都像換了新姿的翠鳥,我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靜靜地听著,認識他那麼多日子,他從來沒有坦白地對我說過這一段情。
「但我已訂了婚,並答應雙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並且我想,這只是夏天的羅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過了,況且她是那麼年輕……那麼年輕……」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我們只听到紙煙燃燒的聲音。
棒了一會兒他說︰「她是那麼的愛我。」聲音溫柔而慘痛。
我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響。
「年輕的女孩,沖動激情,在所難免,未必是真正的戀愛。很多時候,她們也不曉得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只是為了一點點叛逆的表現,也許是青春期的發泄。如果我是你,我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與多年來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著我。
「後來你們婚姻失敗,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故此設法找尋借口來開月兌這次婚姻失敗,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認識她,沒見過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
我說︰「越說越過分了,簡直是蝴蝶夢中的雷碧嘉。」
「一點也不可笑,」他抬起頭,「我開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說︰「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羅曼史?」
「你愛說盡避說。」他懶洋洋地。
我說︰「你仿佛不大感興趣。」
他笑,「震中,你這個小兒科……」
「好,我改天娶個電影皇後。」我說笑。
「你說過她長得很美。」莊很溫和。
我猛點頭,「美得像個夢。」
「也唯有這樣才配得起你。」他點點頭。
「真的?」我漲紅了臉,「老莊,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著銀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長大,誰嫁你,簡直三生修到。難得有個不的公子哥兒,又有生活情趣,學問也好,而且長得雍容瀟灑。」
「嘩,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地說。
「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失敗的機會。」
「多謝多謝。」我說道。
「幾時介紹給我認識?」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還沒正式認識她;第二,我可不會替自己找麻煩,你很容易成為我的勁敵。」
老莊氣結,「小人,小人。」
「你與羅氏企業的合同什麼時候生效?」我改變話題。
「春天,我這就回去辭職。」他說。
「太好了,順便把我在牛津的雜物全寄回來,麻煩你。」
莊搖頭,「真不敢相信,一忽兒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兒放棄一切……」
我胡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說無妨。」
「我去後,如果報館那邊有信……你替我取了來,拆閱,用電報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