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呆呆地听著。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里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說︰「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里,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里留給太太,她適合這里。」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說︰「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說︰「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麼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麼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說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麼說,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太初不出聲了。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並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都難過地看著他,他把頭轉過來,輕輕說︰「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黃太太說︰「我與你同走。」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
我與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顧不得那麼多,就當老媽的面,表示親密。
我低聲說︰「許多人把戀愛、同居、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各有各的對象。但太初,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說,「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試練自己?我們情願活在氧氣箱中一輩子。」我問太初,「是不是?」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是在香港結的,太初穿著糖衣女圭女圭似的禮服,雪白的紗一層一層,頭上戴鑽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掛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鏈,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然而她是那麼美麗,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傍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
一到注冊處,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轉移,目瞪口呆。
案母笑得心花怒放,兩老擠眉弄眼,無限得意。
可是當我丈母娘出現的時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不能動。
她不過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與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眼楮卻朝我們。
我們都愛她,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心中並無褻瀆之意。
我傾心地看著太太,這個偉大的女人,美了這麼些年,還不肯罷休,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怎麼辦呢?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著牢騷,「好了,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是沒問題,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
棒一會兒︰「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競爭與接受挑戰。」
又說︰「記者們都聞風而來……」
臂禮的人都有數十個,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熱鬧非凡。
好不容易簽了名,滿頭大汗地擠出注冊處,黃振華說︰「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
我與太初面面相覷,只得登了車,跟著去。
那個「小小的茶會」,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鬢影,太初換了準備好的衣裳,偷偷告訴我「我很累。」
我連忙警告她︰「你可不準問‘完了沒有’,據說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一直說累,太監安慰他說︰‘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當心你嘴巴。」
太初彎下腰笑。
我吻她的臉。這太初,是大學時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滿意地離去,我們真是筋疲力盡。
太初拉著「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腳擱茶幾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來,「球鞋!原來你一直穿著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麼久,簡直會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過去呵她的癢,兩人倒成一堆。
黃太太見到,嘆氣說︰「一萬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麼泡了湯。」
我扶太初起來,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聲,不見一半,我們又笑。
黃太太笑說︰「啐,啐,回去聖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
「他沒有來。」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我憐愛我的仇敵。
「他怎麼了?」我問道。
黃太太微笑,「每個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宗旨,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有些人只為卑微地養妻活兒,有些人為升官發財。而溥家敏呢,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你們為他難過嗎?不必,他不知道在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什麼事經她一解釋,馬上水落石出,我開始了解到黃振華的痛苦。
太初是最適中的,她性格在她母親與舅母之間。做女人,能夠糊涂的時候,不妨糊涂一點,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又不妨精明點,只有太初具這個本事。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畢生的幸運。
回到美國,我們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繼續念書,課余為我煮飯洗衣服。
我常常告訴她,「你看你的福氣多好,老公賺錢你讀書,多少洋妞得賺了錢來供老公讀書呢。」
太初含笑,然後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黃振華先生自香港叫秘書速記,寫了一封長達五張紙的信來,主要是告訴我們,太初那個畫展如何成功,有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了她十張畫之多。
我扁扁嘴說︰「有什麼神秘?這人八成是溥家敏,買了畫回去,飯廳掛一張,廁所掛一張……哼!」
太初抿著嘴笑,一雙眼楮在我的臉上溜來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廚房去做飯,肚子餓了。」
太初很會做人,一溜煙地進廚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連忙跟進廚房,搭訕地說︰「近來萊式益發做得好了,是照這本烹任書做的嗎?唔……南施魯菜譜……」我忽然歉意起來,「從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的畫冊到南施魯的菜譜,太初……」
太初轉頭過來,瞪著她那美麗的大眼楮,「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那是什麼東西,一種意大利新家具?好難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們在廚房內擁抱良久。
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也應該結束了。
第四部玫瑰再見(1)
兩個姐姐趁聖誕節把我召到倫敦,說有重要的話得跟我說——「不得有誤」。
我開著我那輛福士,自牛津趕去倫敦,格轟格轟,那車子像是隨時會散開來似的,一路上非常驚險,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順風車……太恐怖了,想想都發抖。
或許到了倫敦,我應當考慮換一輛新車。
小姐姐站在門口歡迎我,穿著時興的黑嘉瑪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車上前擁抱她,撫模她的大衣袖子,「嘩」,我說,「這件衣服夠我吃一輩子的了。」
她拍開我的手,「羅震中,你真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