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累得半死,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艷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倚偎在大哥身邊,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
黃振華對我笑說︰「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非常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
禮成後送客,攪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還沒月兌衣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發覺咪咪已替我月兌了皮鞋,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
呵,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邊躺下。咪咪轉一個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就要睡個夠,她說她吃不消了。
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開始看新聞雜志。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紅色松鼠跳進跳出,簡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說︰「買下來吧。」一年來一次都值得。
「九個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
「辛苦你了。」
「你養得起?」她笑問。
「結婚是需要錢的,」我說,「沒有這樣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們歷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問。
「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若他們還不滿足,或受感情折磨,或為成敗得失痛苦,那是他們的煩惱。」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咪咪對我無微不至,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面前,我還有什麼埋怨呢,心情漸漸開朗,生命有點復活。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你懷孕了沒有?」
她每天都笑罵我︰「神經病。」
我倆樂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發財,胡亂在哪里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來,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她會遷就我,我們就此隱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發不可收拾,我便寫一封信回家,告訴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進郵筒時我想,他畢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我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個明媚的早上,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
她問我︰「你快樂嗎?」
我答道︰「我很高興。」
「你快樂嗎?」咪咪固執起來,猶如一條牛。
「不,」我說,「我不快樂,快樂是很深奧的事。」
「你愛我嗎?」
我拍拍額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你喜歡听到什麼樣的答案呢?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你何必堅持要听見?」
咪咪笑而不語。
「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聲。
「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麼快樂呢?」
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這樣微笑,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翻過無數筋斗,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認命了。我嘆口氣。
我情願她罵我、撒嬌、鬧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與男人就像兩兄弟,缺少那一份溫馨,作為一個朋友,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終身伴侶……我看了看咪咪。
《紅樓夢》中有句話叫做「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
于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
兩夫妻這麼了解地相對而笑,你說是悲還是喜。
我握緊了她的手。
「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怕是一種逃避罷。」咪咪說。
「是。」我說,「求求你,別再問下去。」
「好,家敏,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再問問題。」
咪咪說︰「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因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為聰明誤一生?」她又笑。
「本來是。」我說,「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未嘗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擱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急事,乞返,黃振華。」
我問︰「什麼事?」
咪咪想了一想︰「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他原是個精打細算、四平八穩的人。」
「那麼是玫瑰的事,」我說,「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系?」
「亦不會是玫瑰的事。」咪咪說,「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
「推理專家,那麼是誰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說。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問,「大哥有什麼事?」
「接一個電話回去!快。」咪咪說。
我連這一著都忘了做,多虧咪咪在我身邊。
電話接通,來听的是黃太太。
我問︰「我大哥怎麼了?」
「你大哥想見你。」
「出了什麼事?」
「你趕回來吧,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
「大哥有沒有事?」
「他——」
「誰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沒事,家敏,我心亂,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與咪咪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賣什麼藥,咪咪接過電話︰「黃太太,我們馬上回來。」她掛上話筒。
咪咪取餅手袋與大衣。
「你做什麼?」
「買飛機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誰也沒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嗎?」
「有人不對勁。」咪咪說,「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
「誰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關我事。」我賭咒。
咪咪靜默。
我說︰「好好,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頭問︰「你的舊生命如何了?」語氣異常辛酸。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我們一起走。」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她在那頭飲泣。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的人物,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踫上,她也只會點點頭說「你好」,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吃不下東西,心中像墜著一塊鉛。
咪咪也有同感,我們兩個人四只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
我說︰「我只有這個大哥,……」斷斷續續。
咪咪不出聲。
「大哥要是有什麼事——」我說不下去。
我用手托著頭,一路未睡,雙眼金星亂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終于到了飛機場,我們並沒有行李,箭步沖出去,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面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
我厲聲問︰「我大哥呢?」
黃太太說︰「你要鎮靜——」
「他在哪里?」我抓住黃太太問說,「你說他沒事,你說他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