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亙古是逃避現實的好地方。
燈一亮,散場了。
麥裕杰要帶她們去吃飯。
小邱晴終于開口說話︰「我要回去了。」她要接朱外婆的更。
邱雨馬上說︰「你自己走吧,我還未盡興。」
麥裕杰說︰「喝杯茶解解渴再走。」
他們在附近茶室坐下,邱晴叫一杯菠蘿刨冰。
麥裕杰笑,「我第一次請你喝茶時,你才十二歲。」他介紹她喝菠蘿刨冰。
麥裕杰所不知道的是,邱晴第一次同曾易生在學校附近的飲冰室約會,叫的也是菠蘿刨冰。
麥裕杰與邱雨背著玻璃門,一男一女推門進來,讓邱晴看個準著。
她一怔,立刻低下頭。
緩緩再抬起眼,假裝不經意,眼楮往那個方向瞄過去,肯定那男的的確是曾易生,不禁緊張地輕輕吞一口涎沫。
他罕見的活潑,一直微笑,女伴穿著白衣,短發上結一只蝴蝶,長得十分清秀,這樣的女孩子,才合伯母的標準。
邱雨半個身子靠在麥裕杰膀臂上,膏藥似貼著,並無留意小妹神色變幻,邱晴呆一會兒,終于說︰「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站起來,繞過小冰室空桌走向玻璃門,人家可沒有看見她。
邱晴松口氣,反而覺得自由,嘆口氣,乘車回家。
有人在家里等她。
那男子一見少女進來便上下打量她,繼而笑笑說︰「藍爺臨走時吩咐我拿藥來。」
邱晴向他欠欠身子。
「這是最後一次。」
邱晴一怔。
「以後,你要這個,得親自上門到龍津道來找我。」
「可是我爹說——」
那人搖搖頭,「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現在我們拿這藥,同外頭一樣的困難。」他抬起頭,像是在緬懷過去的全盛時代似的。
「我母親不能沒有它。」
男人笑了,「誰不是這麼說呢?」他站起來,「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你就會有辦法。」
他臨走時再上下打量邱晴,「你同你母親初來登台時一模一樣。」
他一走,邱晴立刻跑到美東村去借電話用。
號碼撥通了,電話嗚嗚地響,馬上有人來接听,「你找誰?」語氣聲調全不對。
邱晴機警地不出聲。
對方立刻問︰「你是誰?」
邱晴扔下話筒,飛步奔回家門。
藍應標已經走了,有人守在電話機旁專門等線索送上門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床上,猶自顫抖。
藥再次用盡那一天,早報上大字標題這樣寫︰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條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報紙。
自學校返來,朱外婆靜靜地對她說︰「你母親有話同你講。」
邱晴的書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這老人,越有事她越鎮靜,大勢已去,急也來不及了。
邱晴到房間里去。
那板房里長年累月躺著一個病人,空氣又不流通,漸漸生出一股腐爛的氣味。
「媽媽。」邱晴蹲到她身邊。
她難得的清醒,看到女兒微笑起來,「那是一個晴天,我生你的時候是一個晴天。」
「我知道。」
「你們朱外婆,她會告訴你。」
邱晴握住母親的手。
「我當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著朱外婆,這一定是夢囈。
老人不出聲。
「我有兄弟?」邱晴追問。
她母親答︰「孿生……」
「他在何處?」
「交給人收養。」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不同我說,我有權知道。」
她母親汗出如漿,「痛……」
邱晴站起,拉開抽屜,又推攏,「我出去想辦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攤檔,門戶緊鎖,不得要領,只得模到龍津道去,認清門戶有神位的鋪位,大力敲門。
半晌有人來開門,冷冷問穿著校服的少女︰「你找誰?」
邱晴推開那男工,發覺鋪位里是一間小小織布廠,機器聲整整齊齊 嚓 嚓不住地響,棉絮飛舞,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緊拳頭,「我要見你們老板。」
「老板不在。」
「胡說,我上星期才同他買過東西。」
「你弄錯了,小泵娘,我們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經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攤開手掌,「我有錢。」
那男工猶疑一刻,裂開嘴唇,「你跟我來。」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這時刻同他討價還價太過不智,跟他進小房間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繃得不能再緊,忽然之間,有一只手搭過來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個人彈起。
她看清楚了他,「杰哥!」
在這種要緊關頭看見救星,邱晴閉上雙眼抓緊他的手。
麥裕杰把她撥到身後。
他賠笑道︰「張老三,對不起,我妹妹不該跑到這里來打擾你。」
那張老三退後,驚疑地說︰「阿杰,你搞什麼鬼?」
「你多多包涵,我這就帶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釋。」
張老三猶疑一刻,揮揮手,讓出一條路,「快走。」
麥裕杰拖著邱晴的手一起在後門離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責備她︰「你有事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邱晴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涌出來,雙腿放軟,靠在牆上。
「你在這里住了十多年連規矩都不懂,我要不是湊巧看見你走進這間廠,你還想全身出來?」
邱晴哀鳴,「我母親不行了。」
麥裕杰一怔,「我馬上與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辦法。」
推開家門,邱晴知道已經來遲了。
朱外婆很平靜地對她說︰「你母親受夠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麥裕杰。
麥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個臨記角色,在澳門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來。」
盡避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人人都有心理準備,到它真正來臨,感覺又完全不一樣。
邱晴問朱外婆︰「她沒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進去見她最後一面。」
那並不是好看的景象。
麥裕杰說︰「今夜我替你找個地方住。」
邱晴答︰「我並不害怕,我可以留在這里。」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淚自指縫間不住流出。
麥裕杰說︰「我去處理後事。」
他走了以後,邱晴覺得室內昏暗,去開燈,發覺燈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間她無法忍受,翻箱倒櫃,找出一枚一百瓦燈泡,立時三刻站在凳子上換起來。
她把燈關掉,熄滅的燈泡仍然熾熱,燙得她一縮手,已經炙起了泡,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把新燈泡旋上,開亮,但因為電壓不足,始終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著她一輪發泄,悶聲不響,點著一支煙,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來,活到她那樣,情緒已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邱晴多想學她,但是連臉頰都顫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兩腮。
這時忽然听得朱外婆輕輕地說「你與你兄弟出生那日確是一個晴天。」
邱晴疲乏地問︰「他現在何處?」
「你母親囑你去找他。」
「領養他的人,姓什麼?」
「姓貢,叫貢健康,因為這特別的姓氏,多年來都沒有遺忘。」
「私自轉讓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動容,「我一生住城寨里,不知道這些事,」她停一停,「貢先生給的紅包,足足維持你們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親稍後染上癖好,花錢可不省,貢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為什麼在臨終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你找到兄弟,或許有個倚傍。」
邱晴搖搖頭,「他姓貢,我姓邱。」
或許在臨終時分,母親終于想起了他,在她記憶中,他大概永遠似分別時模樣,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著離去,從此下落不明,邱晴會長大,這個男孩永遠不會,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