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諾陪她散步到公園,「伯母已經回去了。」
「我還得多謝烈先生,他免我對母親坦白之苦。」
「在這幾個月里邊,他仍然會不住努力。」
「也好,」荷生說,「這樣他可以有點消遣。」
「你那要命的幽默感好像恢復了有五成以上。」
言諾說得對,荷生似已找到新力量。
荷生停步,「吉諾,你去送烈雲吧,這里我自己可以應付。」
「也該有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烈火了。」
荷生看著足尖,「言諾,請勿違反我的意願,對他來說,這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明白你的顧慮。」
荷生說︰「言諾,試想一想,假使我們這些人統共沒有出生過,上一代的生活豈非輕松得多。」
言諾不出聲,過一會兒他問︰「孩子取什麼名字?」
「不是有三天假期嗎,趁那個時候,好好地想一想。」
言諾靈機一動,「荷生,我們可以一起去探訪烈雲。」
荷生意動,嘴里只說︰「被言伯母知道我倆一起行動恐怕又會觸發一場誤會。」
言諾瞪她一眼,心里卻十分歡喜,荷生已大有進步。
第二天早上,荷生照常到附近的郵筒去寄信,猛地想起,昨日並沒有收到退信。
她不希望這是郵誤,她希望烈火已經把信收下拆開。
她有點激動,連忙回憶那封信的內容,熱淚盈眶。
中午,言諾來接她出門,她的心境猶未平復。
荷生提著簡單的行李剛走到門口,已經有人過來攔截,荷生認得那人,她昨日在街角車廂內見過他。
那人一時情急,竟冒昧地問︰「夏小姐,請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荷生大大詫異,反問︰「你是誰?我因何要向你匯報?」
那人退後一步,連忙返回車內。
言諾與荷生出發往飛機場。
言諾看看倒後鏡,「他跟在後面。」
荷生無言,可以想象當年也有人這樣盯住烈雲,這是何等巨大的壓力。
荷生忽然說︰「把車停到前面油站去。」
言諾問︰「什麼?」一邊已經把車慢下來。
荷生吁出一口氣,待車停下,她說︰「我去買一罐蘇打。」
後面的黑色大車也跟著停下來。
荷生走過去,司機佯裝看不見她。
荷生輕輕說︰「我不打算開始逃亡的生涯,請告訴烈先生,我此行是偕言諾到波士頓探訪烈雲,我很安全,嬰兒也安全,請烈先生莫緊張。」
司機听了荷生如此坦誠的一番說話,十分驚訝,臉容寬馳下來,終于說︰「夏小姐,謝謝你,你使我的生涯易過許多。」
「不用客氣。」
荷生回到車子里,言諾問︰「你同他說什麼?」
荷生回答︰「原來走出迷宮的方法再簡單不過。」
「說來听听。」
「只要伸手推倒面前的障礙就行,我們一直犯了大錯,兜完一圈子又一個圈子,愚不可及。」
言諾開動車子,直到抵達飛機場才覺悟過來,他說︰「看情形你終于接受了烈先生。」
「是的。」
「並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想再斗下去也沒有意思,我願意作出適當的讓步,希望他也會體諒我。」
言諾微笑,「烈先生只曉得進,不懂得退,商量一詞對他來說,是由他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荷生說︰「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難道他仍然一成不變?」
「我不知道,或者你是對的,值得一試。」
在候機室荷生輕輕推一推言諾,言諾朝她暗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烈戰勝遠遠站著,朝他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可憐的人。
將他的一生得失歸納一下,他過得極其貧乏。他的原配對他不忠實,他的長子並非由他所出,他與後妻感情破裂,烈戰勝是悲劇中的主角。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從這個角度看過他。
言諾見荷生怔怔地,便在她耳邊說︰「他已經走了。」
荷生抬起頭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可認得回家之路?」
言諾一愕,「他是烈戰勝。」
荷生隨即笑了,「的確是,他是烈戰勝。」
到達陳府,管家不讓他們進去,守衛如此森嚴,可見是怕有人帶走烈雲。
言諾留下姓名及酒店電話後偕荷生離去。
荷生在一間人工湖畔的小餐館內寫明信片。
言諾以為她要寄給烈火,看到地址,原來是問候母親。
荷生說︰「我們極少照父母的意願長大,三歲一過已經自由發展,各有各命運,各有各道路,難免叫大人失望。」
「夏荷生將為人母,感慨突增。」
荷生忽然想起來,「那位與你相親的漂亮小姐呢?」
「她肯定我與舊情人藕斷絲連,已經避不見面。」
「為這樣好的男孩子,她應當出來同我決一死戰。」
「荷生,你總是高估我。」
荷生笑了,她拍打著言諾的肩膀,心中也承認,能把從前狹義的感情升華到今日這個地步,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傍晚,電話接通,陳珊女士願意見他們。
她站在門口歡迎荷生,「我知道夏小姐一直是小雲的朋友。」
荷生十分慚愧。
「請進來。」
大家坐好,寒暄過後,不知道如何開口,三人只是面面相覷。
棒了許久許久,大家靜靜坐著,但空氣中不知有些什麼,使荷生的鼻子有點酸意。
終于,陳女士問︰「最近有沒有人見過烈火?」
他們搖搖頭。
陳女士難堪地說︰「他不肯見任何人。」她深深嘆息。
會客室里又靜下來。
還是陳女士打破沉默,「夏小姐,我去帶烈雲出來。」
烈雲胖了,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一見荷生,就把她認出來,趨到她身邊叫︰「荷生。」
荷生緊緊擁抱她,「烈雲,你太好了,看,這是誰。」
烈雲只是笑,「原來是言哥哥,請過來這邊坐。」
她母親臉上卻沒有歡容。
荷生過去說︰「烈太太——」
「我早已恢復本姓。」她停一停,「結婚二十多年,真正做烈太太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個月。我對丈夫並無認識,對子女甚為陌生,失敗得不能再失敗。」
荷生笑了,見到陳女士仍然率直如故,覺得快慰。
她接著問︰「言諾,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老板搞什麼鬼,約好我在紐約見面,卻叫我撲空。」
言諾賠笑︰「他另外有要緊的事走不開。」
「你可以同他老實地說,十六年前我把烈雲交給他是我最大的錯誤,今天我不會重犯。」
荷生跟隨烈雲走到溫室,烈雲一轉身,看到荷生,非常驚訝,「荷生,你怎麼在這里?」
荷生陪她坐在長凳上,「我來看你。」心中明白,烈雲已經失卻記憶,任何事,轉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該這麼想,但又禁不住這麼想,能夠全盤忘卻,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鑽進荷生的鼻孔,她轉過頭去尋找香氣來源,看到花架子旁放著一式兩盆曼陀羅花,十個八個蓓蕾正盛放著,這香氣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欲,她一生的悲歡離合紛紛繁繁,笑淚忽然都在剎那間泛過胸間。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面孔。
「荷生,」烈雲問,「你怎麼了?」
荷生輕輕答︰「沒什麼。」
「荷生,你為什麼哭?」小雲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雲笑一笑︰「呵,烈火。」
這時言諾喚她們,「小雲要加件外套嗎?」
荷生對烈雲說︰「我們回去吧。」
看護過來把烈雲領走。
言諾過來,只看見荷生嘴角掛著一個曖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雲會把前塵往事一一歸納起來。」
荷生抬起頭,「彼時恐怕她會驚叫一聲,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