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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第21頁

作者︰亦舒

變了,完全變了。

在這之前,她往往打點家務至深夜,時常把新資料喂給愛瑪,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樣用新吸塵零件,研究新食譜,現在,任得愛瑪做主,四季衣裳在櫃里掛得亂七八糟,得過且過。

巫蓓雲一日比一日活躍,周至佳益發深居簡出。

小雲悄悄說︰「有時我一兩日見不到父親。」

蓓雲問︰「你有多久在家里?早出晚歸,自然失之交臂。」她為周至佳辯護。

「他是否故意避開我們?」小雲問。

愛瑪過來插嘴︰「周先生現在需要休息的時間比較長。」

蓓雲感喟︰「他現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懷孕一次,足以一世與社會月兌節。」

「媽媽會不會有些夸張?」小雲駭笑。

愛瑪答︰「處理得不好,真會這樣︰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後,出來一看,變化大得無所適從,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帶寶寶,惡性循環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會節奏。」

蓓雲笑,「什麼惡性循環,如非必要,誰高興出來做事,看陌生人眉頭眼額,帶孩子雖辛苦,嬰兒才不會嫌我們服侍不周到。」

愛瑪也笑,「听見沒有,小雲,令堂血液中尚有舊式婦女思想未清。」

小雲凝視母親,「媽媽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視自己的能力,換了是我,才不會挑戰自己的能力去到極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難為情。」

蓓雲非常震驚,沒想到女兒似有特異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開的書,力不從心,正是正蓓雲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經改過許多,但仍待進一步改良。

母女同機械人談得暢快,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卻不見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門緊緊關著,即使有事吩咐愛瑪,也采用室內通話器。

蓓雲對孩子、對伴侶都采取放任政策,不予干涉。

當下她敲敲房門,「今日輪到我陪你看醫生。」

棒一會幾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個人會得處理。」

「梁醫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許他有話對我說。」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鐘後可以出門。」

小雲卻等不及了,「我約了周小青在圖書館見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車出去多好。」

「我不想遲到。」

她不想父母緊隨尾才真。

小雲一個箭步搶出門去。

周至佳出來了,穿件寬大衣裳,戴副墨鏡,倒是看不出體型有變。

蓓雲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說︰「看樣子你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問︰「干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親友或許會覺得突兀。」蓓雲說得更加婉轉。

「本市人口增長雖然偏低,每年也有八萬多名新生兒降世,你覺不覺得突兀?」

蓓雲只得笑笑,算了,這不是同周至佳講道理的時候,一個人體內忽然注射了那麼多荷爾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著他出門。

梁醫生告訴蓓雲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顆心落了實。

「周先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醫生夸獎。

蓓雲依舊則中地笑笑,「我們都很勇敢。」

梁醫生不能反對,他不能說懷孕乃女性天職,故不予計分。

蓓雲又說︰「妊娠的風險與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效尤,醫生,你說是不是?」

醫生頷首,蓓雲輕輕吁出一口氣。

「但是,」醫生不忘加一句,「現時父母多數不肯親力親為。」

蓓雲忽然拋出古英國宗教詩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們扭歪了的臉,錯失了至美的事物。」

輪到梁醫生笑了。

他是名好醫生,此刻一般大夫療病都靠錄像傳真器,對牢熒幕,叫在家的病人說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伸出舌頭「呀」一聲,便派機械服務員送藥上門。

蓓雲十分佩服梁醫生。

離開診所,才下樓,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閃身而去。

蓓雲一時間不知發生什麼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轉過頭來,就听見老大的嗓門︰「巫蓓雲,可讓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雲立刻掛上二號笑臉,那是專門用來做虛偽應酬用的︰「你看見什麼?」

「一個男人,那是誰,你的新歡?」

蓓雲笑,「新歡得你介紹。」

「當心我告訴周至佳。」

蓓雲十分有興趣,「你打算怎麼說?」

「日期、時間、地點,我已掌該名男子特征︰中年,略胖,戴墨鏡,證據確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會成功。」蓓雲語氣諷刺起來。

她連忙掩住嘴,太沒風度了,對胡乃萱不能過分,她從前同她親厚過,她頗知道她的事,一經渲染,分外可信,還是客氣點好。

胡乃萱斥責她︰「升了一級,不但換了房子,連配偶都想換。」

是有那樣的人,蓓雲也認識好幾個,但那不是她。

要冰釋這個誤會也容易得緊,巫蓓雲可以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向胡乃萱坦白,但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雲覺得她無權公布他的私隱,因此只笑笑作數。

胡乃萱誘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雲,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講出來,那不好,現在我比較肯向朋友傾訴,你有話要說啊。」

蓓雲很誠懇地說︰「有話一定向你傾談。」可是今日無話。

她向胡乃萱道別,駕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果然,看見周至佳坐在小鮑園長凳上,正與一小孩子說話,蓓雲輕輕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過來,「擺月兌那長舌婦了?」

「那還是我的好友呢。」

「你說人有時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雲說︰「環境變了,人也變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車來,「夫妻呢?」他忽然問。

「伴侶?非得有一方面抱著有福共享,有難獨當的大無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點點頭,「所以我們頗有機會可以白頭到老。」

巫蓓雲心中一樂,她還以為周至佳轉折地贊美她。

誰知他接著說︰「蓓雲,我不會同你計較。」

原來他認為兩個人當中那個犧牲者是他!

巫蓓雲大笑起來,一個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這麼大的距離。

「你笑什麼?」周至佳有理由不悅。

「我沒什麼,我笑胡乃萱一無所獲。」

「一點點蛛絲馬跡,己足夠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雲說,「為什麼專門去說人家,換了是我,專等別人來說我,比較高貴。」

周至佳答︰「誰會去說她。」

「可見不是人人有資格被人說長道短。」

蓓雲在家門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辦公室外等她。

他調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雲無奈地訕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記的一件事。」

年輕人點點頭,「開頭知道要妥協,簡直痛不欲生,漸漸也會習慣,即使關進一只狹小的籠子,也只得縮一縮手臂,盤曲雙腿,哭兩場,也會適應,我們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雲低頭看牢自己的腳面,就是這雙腳,天天穿上狹窄堅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時擦破流血,有時酸痛抽搐,都忍了下來,繼續向前走。

「你現在快樂嗎?」年輕人問。

蓓雲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

「我算是人家嗎?」

蓓雲氣鼓鼓地答︰「用這種問題難我,可見不是朋友。」

「你還沒有回答。」

「聖人也不能在三分鐘內回復這種問題。」蓓雲嘀咕。

「你快樂嗎?」年輕人笑眯眯地不肯放過巫蓓雲。

「時代已經這樣進步,」蓓雲感慨,「科學昌明,一日千里,但是我們會不會比祖先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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