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出晚歸,兼夾染上江湖習氣,夫妻關系曾經一度非常惡劣,女兒丟給一位唐人街過來的老太太照顧。
兩年前曉敏的老板移民,曉敏無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給這個生意人,沒想到他到了西岸一個電話把曉陽約出來,三天內就光顧了了百萬地產,曉陽約抽到六個百分點佣金,身價立刻上漲,生活也就安定下來。
今天,說到太陽顧,大抵沒有人不知道。
林啟蘇是工程師,憑著太太的關系,不致淪落到超級市場當櫃格員,現在車門做舊屋修茸翻新轉賣工夫,進帳非常好。
困難時期已完全過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復原。
曉陽越來越似生意人,絕少留家中,沒事都要開著平治房車到市中心兜幾個圈子。
曉敏這次來,見面幾乎不相識,變了,全變了.姐姐眼內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東西最好全部掃開,唯一沒有變的,是對妹妹的關懷,對曉敏來說,已經足夠。
曉敏始終比較喜歡從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儷,反而比較松弛輕快,也沒有那麼市儈。
曉敏現時老覺得姐姐眼中只得$符號,看任何東西.甚至是人,都在價格,最慘是她目光如炬,絕無錯漏,所以經她估價範里,絕對可能是真的範里。
當下曉敏說︰「沒有人要去動物園,我告辭了。」
林啟蘇已經躺在長沙發上盹著,啤酒肚子輕微一上一下隨呼吸移動,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這樣的,那時他起碼比現在小三號,英俊、神氣、有股讀理工的青年特別的氣質,算了,曉敏想,人總會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曉敏輕輕離開林宅。
棒壁的洋婆子正伸長耳朵听鄰居的動靜。
她同曉敏說︰「一點聲音都沒有,是否在進行大陰謀?」
曉敏忍不住反問︰「你怎麼把我當好人?」
「你不會是壞人,你至少肯跟我說話。」
「不,」曉敏靠在欄桿上笑說︰「我比他們更糟。」
洋婦主觀極強,「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聞言轉頭一笑。
剪草機軋軋來回往返,那種固定地有節奏的機器聲在藍天白雲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繞著玫瑰花叢打轉,春日將盡,夏季將至,曉敏的心仍然沒有著落。
「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國家?」外國老太太問。
曉敏答,「沒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謝謝你。」
「為何謝我?」曉敏笑,「我也是本國居民。」
曉敏與老太太道別,問得她叫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證曉陽不屑知道鄰居的姓名。
並非天性如此,實在流離的次數太多,一顆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沒有歸屬感、香港本是蛋家與客家的地頭,此地原居是紅印第安人,怎麼樣攀親戚,論交情,實是個大問題。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國人的苦頭,一時如何推心置月復,而且,剛剛種下感情,說不定哪一天就要轉頭走。
離開香港時,報紙上激動的社論標題是「英國人總得對香港人負點責任」,曉敏無限惆倀,但還是趕著到航空公司去取飛機票。
算了,一個人對自己負責最好。
她男伴的態度就剛剛相反。曉陽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顯,這人心中有許多人與事都比你重要。」
曉敏記得她幽幽的說︰「我從來沒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佔首位。」
曉陽答︰「當然,人人覺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燒,但如果你在他心中連次位次次位都夠不上,有什麼意思呢。」
「所以我們分手。」
「但是你那麼思念他,耗盡你體內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來,總得有人留下來,他說。
曉敏听了,覺得這話何等熟悉,仔細回憶,啊,是母親與她說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樣志願,留在天津,沒有南下。
車子駛到大路,曉敏沒留神,後邊來的司機按號警告,剎車,曉敏驚魂甫定,發覺兩車距離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機下車說︰「一個便士買你沉思。」
曉敏抬起頭,「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連忙把車子駛至一旁。
天氣並不那麼暖和,郭劍波已換上短袖短褲、十分俊朗,曉敏一直帶缺憾地喜歡這種似干文藝工作的男生、頭發松松,衣著隨和,她從前的他便是代表,曉敏不喜接近西裝上班族,雖然後者收入與情緒都比較穩定。
「你住在附近?」曉敏問。
「開玩笑,這一帶的房子什麼價錢。」
曉敏連忙避開敏感問題,顧左右言他︰「今日禮拜天。」
冰劍波笑,「誰說不是。」很靦腆地把手插褲袋中。
兩人都留戀著不願分道揚鏢。
冰劍波問︰「你的朋友呢?」
「我們約好星期一在勃拉圖書館見面。」
「沒想到你們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們很談得來呢,接受訪問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齡張揚,然後就有問必答。」
冰劍波點點頭︰「數年前太陽報記者問他,他只肯認九十歲。」
那張大膽放肆的報紙,那些可惡的記者。
曉敏說︰「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壽。
冰釗波搖頭,「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與父親住在東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原來會講這樣好听的話,臉先紅了。
「我可以做的實在不多,你過獎。」
「你還能說中文,實在難得。」
「講得不好。」他又汗顏。
年輕的他們站在抽女敕芽的楓樹下好一會兒,曉敏在上車時說︰「那麼星期一下午見。」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不露痕跡地與男生定下約會。
看,顧曉敏不是弱者,顧曉敏多懂得把握機會。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機,想寫一篇辯論文章,寄到太陽報。
好不容易開了頭,進入正題,忽然覺得氣餒,嘩啦一聲把紙張自打字機拉出,扔到廢紙籮。
曉敏用手捧著頭,她從來不與人打筆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麼大的精神時間,任由誰愛胡扯什麼都無關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覺得氣促心跳,濁氣上涌,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情緒,冷靜地寫一篇論文出來。
換言之,她不是這方面的人才。
曉敏喝了幾杯咖啡,終于按下傳真機,把那幾篇攻擊性評論傳到香港去給那個他。
曉敏一直諱避著不願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現在避無可避,必需在剪報空白位上寫「胡小平先生注意︰溫哥華顧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曉敏相信早已有聯絡站向他提拱這一宗消息,天涯毗鄰,絕無隔涉誤會,她不過想向他拿一個答覆,誰曉得,也許他只會回活該兩字。
曉敏覺得困,倒在長沙發上,重溫郭牛的故事。
冰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時候,才十一歲,在貨輪澈斯特號上做廚房小堡,拖一條小豬尾,操作時纏在脖子上,長時間蹲在廚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里人多,養不活.把他自鄉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億道︰「半年後叔父發覺我食量驚人,似永遠填不飽肚子,嚇壞了,把我送到外國船去,有沒有工資不要緊,但求解決食的問題。」
一年後,他隨船在北美洲一個港口上岸,該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國海軍上校喬治溫哥華發現,郭牛抵達該埠在將近百年之後,加拿大太平洋鐵路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四處招募華工,澈斯特號伙頭將軍以為有利可圖,設法帶著郭牛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