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一邊臉氣得麻辣辣。
可惡,枝筆用歪了就變得這樣賤、挑撥離間,把原有的裂縫加工使之成為鴻溝。
這人倒底是誰,她曾多番打听,都不得要領。
曉敏曾叫曉陽拜讀這數篇文章,曉陽嗤之以鼻說︰「我沒有空睬這種人,我的時間要不用來賺錢,要不用來享樂,你去研究他的心態好了。」
曉陽一向有智慧有層次,曉敏就做不到,她用力團皺報紙扔到角落去。
曉敏拿起電話撥到編輯室去要求與老總說話。
秘書說︰「關于什麼事?」
「關于卻爾斯郭臣」
秘書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訴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郭臣有種族歧見,他的報道不知有幾許偏見,編輯室根本不應刊登這連串文字。」
「我會轉告編輯室。」
「告訴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認為那句置評太過偏激。」
「才不呢。」
「請問尊姓大名。」
「顧曉敏。」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曉敏逐個字拼給他听。
「謝謝你。」
「慢著,我們的意見幾時得到回應?」
「一切看編輯室如何處理。」
曉敏這才明白在報上擁有專欄地盤的好處,在香港,她也有特權,文章登在暢銷日報上,不平則鳴,月旦社會畸怪現象,亦純願私人意見,現在、她是客人,只能降為讀者。
人家已經掛斷電話。
星期六,曉敏不想在家打困籠,帶看資料紙筆到附近圖書館去寫稿,她在香港之聲還擁有投稿權。
攤開五百字的原稿紙,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顧曉敏稿箋字樣,心頭就先一陣溫暖接一陣空虛,這是他倆感情全盛時期他特地為她印制當禮物送贈的。
他說︰「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遠沒有可能賺錢,這生這世都不會送你珍寶玉石,這樣吧,你愛寫作,我贈你稿紙兩萬張,好好把它們寫完,你一定會有成績,禮輕人意長。」
移民時不知扔下多少東西,這一箱原稿紙她緊緊帶在身邊。
曉敏不知道如何動筆,套句陳腔濫調,沒有靈感。
圖書館工作人員早就認識她,以為她是用功的好學生,不住寫寫寫,是以尊重她,對她總是和顏悅色。
登記的小姐過來打招呼︰「你們東方學生最用功。」
曉敏謙遜地答︰「將勤補拙嘛。」
「那邊那個女孩也每天都來。」
曉敏看過去,咦、又是範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盡在這個範圍出沒。
曉敏見她全神灌注捧著一本厚書閱讀,一邊又做著筆記,不知道好不好打攪她。
正在猶疑,管理員說︰「你們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呢。」
曉敏笑一笑,決定到中午時分才過去叫她一起吃飯。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資料冊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圖文,有人叫她︰「顧曉敏。」
曉敏笑答︰「範里,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圖書館來寫稿?」
「這樣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請你到附近館子吃點東西。」
曉敏忍不住問︰「你寫什麼?」
範佇立刻擺手,「哪里見得人,不過是一個輪廓。」
曉敏的好奇心熾熱,可是一本長篇小說?
她們走出因書館,曉敏靈機一觸,姐姐在這個時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談生意,不如去踫踫運氣,找她結帳。
她對範里說︰「跟我來。」
丙然不出她所料,曉陽坐在近窗處正用國語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華住宅。
曉敏向範里笑說︰「我姐姐的普通話不靈光。」
「你講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學一年多,他說,在今時今日,普通話說不好,十分無知。」
「那是真知卓見,他在哪里?」
曉敏答︰「我們分開了。」
範里呵地一聲,多可惜,她想,隨即看到曉敏眼中有淚光。
她倆在鄰桌坐下,曉陽立刻過來笑罵︰「不幫忙不特已,還要出言諷刺,何故。」
曉敏答︰「這一輪的地產,啞巴做經紀也提銷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擔心。」
曉陽看著範里說︰「你听听我妹妹這口氣,你同她做朋友要當心點,我不說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講完就走。
範里羨慕地說︰「令姐充滿精神活力。」
「噯,不曉得我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沒得比,自慚形穢。」曉敏訴苦。
「也許你心情不好,很多時我也以為自己疲倦,其實是悶。」範里告訴她。
曉敏忽然發覺範里已經成為她的知己。
她問範里︰「下午有沒有事?」
「你有什麼好建議。」
「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範里問了又不好意思,「不會是異性朋友吧。」
「可以那麼說。」曉敏笑。
結帳的時候,不出所料,曉陽已經付過,難怪範里說︰「真是一個好姐姐。」
曉敏補一句︰「亦是一個好經紀,過去十八個月所推薦的住屋,沒有一幢不漲價的。」
曉敏把車子駛到東邊質素略差的一帶住宅區去,沿途問範里︰「聞不聞到咖喱味?說沒有種族歧見是騙你的,我歧視人,人歧視我,不亦樂乎。」
範里點點頭,「我看醫生就絕對不桃黑種人。」
曉敏的氣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彈扔進太陽報編輯室去,現在已經不想冒險。
車子在一間舊屋前停下。
「來,我們的朋友住在地庫。」
兩人都穿著球鞋,毫無困難走過泥地,敲一敲門,發覺並沒有上鎖,曉敏輕輕推開,揚聲︰「老伯、老伯。」
範里這才知道,住在這間大約五十年歷史木屋內的,並不是顧曉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內光綿幽暗,她們自木樓梯下去,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也有例外,這里與曉陽那五房三廳五個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濕味道,後園一位華裔婦女探頭過來說︰「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曉敏告訴範里說︰「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東。」
這時有人用粵語應她們︰「我在這里。」
人轉出來、範里嚇一跳。
手里提著茶壺的,是一個身量短小的老人,臉上及頸項皮膚一層一層的皺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種流行的布料紋路,他的眼楮、鼻子、咀巴,全在皺紋壽斑中生存,已經沒有頭發了,戴一頂絨線帽子,但是很明顯,他的听覺尚可,說話亦還清楚,動作不算蹣跚。
範里肅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聲老伯。
老伯細細打量,「你帶了朋友來,坐呀。」
他轉到里面去。
範里同曉敏說︰「他至少有九十歲!」
曉敏答︰「才不止。」
「一百歲?」範里充滿訝異。
曉敏笑︰「再添一點。」
範裹在她耳邊說︰「沒有人可以那麼長壽。」
「也許你我不夠清心寡欲。」曉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麼年紀?」
「本國建太平洋鐵路的時候,他是童工。」
「不!」範里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曉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噓,請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訴我他真實年齡。」範里睜著圓亮的雙眼。
曉敏說︰「他是歷史的見證寶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歲。」
範里呆呆的看著曉敏。
曉敏說︰「老伯記得很清楚,他父親在清咸豐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範里震驚,「那麼,他是同治年間的人?」
「不,他在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範里意外得不能出聲。
「一點都不錯,光緒皇與珍妃的故事他也許全知道。」曉敏輕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