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掩飾無措,他站起來告辭。
雋芝並沒有挽留他。
沛充離開之後,雋芝只想輕松一會兒,她取起電話撥號碼
大聲說「我也只是一個人!」
接線生問她找誰,她說︰「郭凌志。」
冰凌志的聲音一接上,她就問︰「你走得開嗎?」
他自然認得她的聲音,「一個人走不開只得一個原因,他不想走開。」
「到府上參觀一下行嗎?」她早听說他那王老五之家布置一流。
他笑,「不要相信謠傳。」
「三十分鍾後在門口樓下等你。」
當然不管一籃子花的事。
唐雋芝實在悶得慌,想與一不相干的人散散心,聊聊天,減輕壓力,並非對郭君不敬,從前爺們出去吃花酒,也是這個意思。
冰凌志比約好時間早五分鍾到。
心里邊想,假使唐雋芝遲十五分鐘,她非常正常,遲廿五分鐘,證明她觀點比外型落後,遲三十五分題,對她智慧要重新估計。
但是唐雋芝一刻不遲,準時出現。
冰凌志一凜,她是一個認真的人,不容小覷。
她笑笑踏上他的車,他遞給她一盒巧克力。
雋芝笑,「要討得女人歡心,就得讓她不停的吃?抑或,咀巴同一時間只能做一件事,一直吃就不能說話?」
「我挺喜歡听你說話,我允許你一邊吃,一邊講。」
雋芝精神一振,「謝謝你。」
她是那種不怕胖的女子︰哪里有那麼容易胖,也要積一二十年無所事事的無憂米才行。
「我這就開始講了。」
「請便。」
車子往郊外處疾駛而去。
想半天,己習慣寫作的她竟不知從何開始,只得說,「家父沒有兒子,只得三個女兒,不過仍然非常歡喜。」
冰凌志馬上知道她心中積郁。
雋芝把臉朝著窗外,「我從來沒有見過家母,」不知憑地,她用非常平靜聲音輕易說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家母生養我的時候,染上一種非常罕見的並發癥,數月後去世,離開醫院的,只得我一個人。」
冰凌志完全意外了,但表面上不動一點聲色,只是純熟地把高性能跑車開得如箭般飛出去。
沒想到今天他擔任一個告戒神父的角色,何等榮幸。
速度抒緩了雋芝的神經,她說︰「我一直內疚,覺得不應原諒自己。」
冰凌志暫不作聲。
「我的出生,令父親失去伴侶,令姐姐們失去母親,如果沒有我,家人不會蒙受慘痛的損失。」
小冰把車子駛上一個小山崗停下。
「我平時生活積極,.因為若不加倍樂觀快活,更加對不起家人。」
小冰轉過頭來,「所以你時常覺得累。」
「你怎麼知道?」
「一張臉不能掛下來,當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
他下車,自行李箱取出一只大藤籃,「在這里野餐如何?」
雋芝已經吃光那小盒巧克力。
她收斂面孔上笑容,頹然黨在座塾上,仰看灰紫色天空,頓覺松弛。
忽然有感而發,「至令我們快樂的人,也就是使我們悲痛的人。」
「當然,那是因為你在乎。」
「請告訴我,我應否為母親故世而耿耿于懷。」
小冰很幽默.「我一生所見過所有試卷上都沒有比這更艱深的問題。」
雋芝也笑,真是的,甫相識就拿這種問題去難人,但,「有時憑直覺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見。」
小冰攤攤手,「唔,讓我想一想,讓我看一看,」他終于反問︰「歷年來背著包袱也不能改變事安?」
「人死不能復生。」
「那還不如卸下擔子,過去純屬過去,將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忘記它。」
雋芝笑了,這只是理論,人人均懂,但不能實踐,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于無奈,寂寥、傷懷之時,悄悄一縷煙似逸出,鑽進當事人腦海,揮之不去。
雋芝下一個結論︰「你沒有傷心過。」
冰凌志承認,「你說得對,我很幸運。」
正如那些從未戀愛,自然也未曾失戀的人,老是堅持分手應分得瀟灑,至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並且感慨他人器量淺胸襟窄。
小冰絕不含糊,野餐籃里都用道地的銀餐具與磁碟子,他是真風流。
「唐雋芝,那只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過失。」
「我可以一輩子躺在這里不動。」
豆大的雨點卻不允許他們那樣做,小冰上車,絞起車子天窗。
「我們去哪里?」雋芝問。
「如是其他女子,我會說︰我的公寓。」
「我有什麼不同?」
「你作風古老,容易受到傷害,我不想傷害人。」
「所以!」雋芝作恍然大悟狀︰「難怪這些年來,沒有人對我表示興趣。」
小冰笑著發動引擎,她太謙虛了,他听過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貳之臣姓甚名誰。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時候,你需要傾訴,隨時找我。」
「你會有空?」
他笑笑說︰「一個人——」
雋芝給接上去,「一個人沒有空,只因為他不想抽空。」
他倆笑了。
開頭與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樣的輕松愉快感受,漸漸動了情,沛充老想有個結局,他比雋芝更像一個寫小說的人,男女主角的命運必需要有個交待︰不是結婚,就得分手。一直吊著讀者胃口,了無終結,怎麼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雋芝就是怕這個。
她不想那麼快去到終點,同一個另主角無所謂,場與景則不住地更換,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圓,一直持續下去,不要結局。
雋芝害怕步母親與姐姐的後塵。
到家時兩已下得頗大,雋芝向小冰揮手道別。
下一場下一景他或她與什麼人在一起,她不關心,他也是,多好,無牽無掛。
沛充雖然也從來不問,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傾盤大雨降低氣溫,頭腦清醒,正是寫作好時刻。
雋芝把握機會,沙沙沙寫了起來,靜寂中,那種特殊敏捷有節奏的聲音好比蠶食桑葉。
幼時她養過蠶,十塊錢一大堆,蠕動著爬在桑葉上,一下子吃光葉子,玩膩了連盒子一起丟掉,簡單之極。
筱芝養第一胎她跟父親作親善訪問,小小一個包里,雋芝不敢走近,離得遠遠看。
只听得父親慨嘆日︰「孩子一生下來,即是一輩子的事。」
又听得筱芝回應父親︰「被父母生下來,也是一輩子的事。」
嚇得十多歲的雋芝發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纏不清.不可思議,長大後,果然,她認識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養育妻小的夾心階層,迷失在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
黃昏,她用羊肉火腿夾麥包吃,易沛充的電話來了。
「沒出去?」聲音里寬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寫作人有時也要寫作的。」
「明天老祝要帶兒子們去見筱芝。」
「叫他不要亂灑狗血!」
「他說他會在樓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來接我,我們一起出發。」
「筱芝的公寓擠得下那麼多人?」
「大家站著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暢順。」
那日雋芝寫到深夜︰兩個天外來客來到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地球作實地考察,深入民間調查,經過好幾個寒暑,他們作出報告,結論為「一種不懂得愛的生物,他們有強烈的佔有欲、上進心,甚至犧牲精神,生命力頑強勇敢,但是,不懂得愛,最大的悲劇還不止于此,最令人惻然的是,他們人人渴望被愛」。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軍壓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蕩蕩上門來。
雋芝連忙把她寶貴的原稿鎖進抽屜內。
老祝一進門就坦白︰「我們還沒吃早餐,小妹,勞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