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芝頷首如搗蒜一樣。
街上陽光充沛,雋芝陪老莫退出版社,臨別依依,「你自己保重。」
「你速速虐兒,快快交稿。」
雋芝立刻跑到書店,買了一大疊參考書︰新生命、懷孕分娩育嬰、懷孕到三歲,嬰兒至兒童……中英並重,不遺余力抬返家中。
進門听見電話鈴響。
翠芝問︰「你昨夜找過我?」
「呵是.算了。」雋芝坐下來。
「何事?」
「翠芝,我又夢見母親。」雋芝欲語還休。
翠芝沉默一下子,隨即說︰「你根本不可能記得母親的樣子。」
「我看過她的照片,印象深刻。」所有照片中只有母親與大姐二姐,沒有雋芝。
「早知不給你看。」
「我總有權要求看母親的相片吧。」
「雋芝,母親過身同你一點關系也無,你何用耿耿于懷數十載。」
「我始終不能釋然。」
「這樣下去,你需去看心理醫生。」
雋芝不語。
「有沒有同易沛充談談?」
「他沒有必要知道。」
「你們是好朋友呀。」
「我們只是酒肉朋友,我的憂慮,純屬我自己。」
「這樣說,對沛充也不公平,我們都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真意。」
「那當然,」雋芝微笑,「風和日麗,我又那麼健康活潑,自然人人對我真心歡喜,我又何必愚昧得去試練考驗人家的誠意。」
「雋芝,你對沛充應當有信心。」
雋芝只是笑。
「我約好筱芝周末坐船出海,你也一起來吧。」「
「哎呀,謝謝,謝謝,五個猢猻精湊到一起,我吃了豹子膽都不敢出現。」
「星期六下午兩點皇後碼頭,同易沛充一起來吧。」
雋芝也曾跟他們共度家庭日。
整個過程使她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自出門那一刻起,雋芝便覺得氣氛好比逃難演習,就差沒有嗚嗚嗚警報聲。
姐姐們命家務助理扛著各式食物、更換衣服,浩浩蕩蕩押著孩子們出發,姐夫們憔悴地尾隨,兩家人的男女孩童各有各難纏之處,總有一個要上洗手間,另一個掉了只鞋子,又有誰必定腸胃不安,不然,就是爭吃糖果,撕打起來。
好不容易把他們塞進車廂,雋芝太陽穴已經彈跳發痛,加上姐姐們吆喝聲,姐夫們求饒聲,使雋芝益覺一聲子不結婚不生孩子是種福氣。
上了船也沒有什麼快樂時光,要忙著服侍少爺小姐穿上泳裝下水。
好不容易等到五個小魔王都穿起救生衣跳到碧海暢泳,雋芝跑去問船長︰「可不可以立刻把船駛走?」
實在受夠了。
完全失去自我,活著等于沒活著。
雋芝打開她的畫紙,以漫畫形式,打張草稿,圖中的她金星亂冒,懇求船長開動引擎,把她送返碼頭。
那幾個孩子,統統面目猙獰,頭上長角。
這不是虐兒妙方,而是被虐後如何自救之道。
雋芝斟出香檳,喝一口,躺下。
正是︰愛幾時睡就幾時睡,愛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計,兩者皆可拋,雋芝念念有辭,閉目假寐。
嚴寒冬夜,午夜夢迥,窩在電毯子里夷的她,也試過被夜啼兒吵醒,簡直嚇得發抖,趕緊用枕頭壓往腦袋,繼續尋夢。
看見姐姐們花的心血,她譏笑日︰「我不如把目標設在十年內取諾貝爾文學獎。」
今日,她的心比較溫柔。
出那幀寶麗萊照片,放到案頭,同那胚胎說︰「快高長大,平安出世,乖乖听話,成為你母親的歡樂,」停一停.又說︰「不然阿姨不放過你。」
她把照片放進一只小小像框內。
待這小子或是女孩長大了,給他看,譏笑他,他想必一定尷尬,何止看著他成人,
簡直看著他成形。
老莫喜歡孩子已有很長一段日子。
母性遺傳因子到了一定時間會得發作,與她逛百貨公司,經過童裝部,她會駐足,凝望小小衣衫,傻笑,雋芝一看標價,「荒謬,投胎到溫莎家族也未必穿得起。」全部四位數字。
但莫若茜仍然戀戀不舍細作觀察,果然應到今日。
婚姻生活愉快也是很重要一個原因,老莫與她先生真正做得到相敬如賓,兩人經濟與精神均非常獨立,吃完飯時時搶付賬︰「我來我來」、「一樣一樣」,叫人羨慕。
不過沒有孩子也不見得是宗遺憾,大可提早退休,結伴坐豪華游輪或是東方號快車環游世界。
雋芝嘆口氣打開一本知識寶庫。
「……卵子受精後大約三天,這枚沿著輸卵管前進的新細胞不斷分裂成桑葚胚,再過三四天就漂進子宮,這時乃不斷分裂,直到變成約有一百個細胞的中空細胞叢,叫做胚胞,靠子官腺所分泌的子官乳液供養。」
雋芝嘆口氣,因沒有愛講粗話以及寫黃色小說的朋友,她還是第一次接觸這許多生理衛生名詞。
原來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
她俯首閱讀︰「七八天後,胚胞即附著在子宮壁上,胚胞外面的滋養層開始侵入子宮肌層,並變成索狀組織,將胚胞固定在子宮壁上,這個滋養層,日後發展成為胎盤。」
雋芝茫然抬起頭來。
易沛充來電詢問︰「你在干什麼,睡懶覺?」
「我在鑽研生命的奧秘。」
「生命的奧秘在乎盡情享樂。」
那就不用看這些書藉,她轟一聲合上厚厚的畫冊
「下班了,我來接你去游泳。」
「我要寫作。」
「明天還來得及呢。」
「我馬上準備。」
單憑三五本暢銷書就能這樣快活逍遙?才怪,三百本還不行呢。
唐篇芝之可以這樣享受生活,皆因父親有若干遺產給她。
唐父生前就把她們三姐妹叫齊了來听教訓︰「每人一間公寓房子,若干現金,平分,不過三妹較為可憐,三妹沒見過母親,母親的私蓄,全留給她吧,你們有無異議?」
雋芝有兩個好姐姐,全無異議。
她身家相當宏厚。
一個人想生活得舒適,首先,要他願意過舒服的日子,放開懷抱,無欲無求.其次,才看環境是否許可,並不需要富可敵國。只要手頭略為寬裕,即可優哉悠哉。
雋芝完全符合這種條件。
她對物質的要求相當之低,脾性也十分恬淡,不喜與人比較,基本上是一個快樂的人。
許多人為身家所累,她卻是個聰明人,她僅得利用小額財富過愜意日子。
當下易沛充把她接到私人會所泳她,雋芝換上泳衣,直游了十個塘。
易沛充凝視女友,躊躇著想于這個晚上向她求婚,希望一會兒夜空星光燦爛,增加氣氛。
他們間感情既不轟烈,亦不刻骨銘心,但一直暖洋洋,軟呼呼,半日听不到對方聲音,就會掛心,他從來不舍得令她失望,生氣,她也從不耍花槍玩游戲,總而言之,易沛充覺得這一類互相尊重的深切關注才最最有資格有希望發展成為夫婦。
太多人誤會越是叫對方傷心落淚的愛情才是真正愛情,心態實在太過奇突。
易沛充的想法剛剛相反。
他伸手把雋芝自池中拉起來,把大毛巾蓋在她肩膀上。
「我不冷。」
「那邊有兩個登徒子目光灼灼。」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那兩個孩子加在一起不超過四十歲。」
「你听過草木皆兵沒有?」
雋芝笑了.「我去更衣,你找格子吃飯。」
沛充訂了張露天燭光兩人格子。
雋芝莞爾,看情形他有話要講。
香檳過了三巡,易沛充說;「雋芝,說正經的,我們也該結婚了。」他抬起頭,剛剛看到紫色的雲浮餅遮住月亮,沒有星光,也許這不是求婚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