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看一看鐘,這正是小冰做手術的鐘點,她忽而覺得彷惶,坐立不安,終于更衣出門,到市立醫院去與琦琦會合。
「三零六病房。」
「病人在手術室,請稍候。」
求真靜靜走到會客室,剛想坐下,忽見琦琦臉色灰敗地走出來,身邊有看護陪伴。
求真耳畔嗡一聲,啊,終于發生了,她雙腳發軟,跌坐下來。
琦琦比她鎮定,「求真,你來了。」
求真看著她。
「手術失敗,他已魂歸天國。」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愣了一會兒,忽然揮舞拳頭,「那渾球,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琦琦一直沒出聲。
求真大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聲音漸低。
其他病人的家眷听到這樣的牢騷,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來。
看護前來,「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寧神劑。」
「走開。」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來的。」
求真頹然屈服。
茫然地,她的記憶飛出老遠,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冰,他抬起頭,老氣橫秋地問︰「卜求真,《宇宙日報》記者卜求真?」
宛如去年的事罷了。
求真心神有點亂,時間哪里去了,為什麼忽然之間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來。
像一個不甘心離開游樂場的孩子,求真大哭。
旁人為之惻然,只道琦琦失去了父親,求真永別了老伴。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傷可以克服,而琦琦將與創傷長住。
琦琦為小冰舉行簡單的儀式。
琦琦輕輕吟道︰「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求真不語,站著發呆。
冰晴前來,緊緊握著求真的手。
他告訴求真︰「叔公把偵探社及他的筆記給了我。」
求真點點頭。
「我在《宇宙日報》刊登了小小一段訃告。看,看誰來了。」
求真抬起頭,她發覺雙眼有點不適,揉一揉,啊,都來了。
坐在禮拜堂最後角落是原醫生,不遠之處是許紅梅,前排有列嘉輝,余寶琪剛到,輕輕走到求真身邊坐下。
他們都穿黑色,互相頷首招呼,不發一言。
小冰生前,當然不止這幾個朋友,可是能不能來送他這一程,又得講前緣後果。
如今,小冰晴才是真正的小冰了,他好奇地問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氣宇不凡的先生是誰?」
求真低聲答︰「他姓原。」
小冰呆住,「原,原醫生?」
他站起來要去招呼他,跟著自我介紹,可是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黑衣男子。
原氏已經走了。
小冰只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筆記簿里一定有他的地址。」
年輕人的哀傷與愛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發。
小冰又問︰「那年輕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麼人?」
求真答︰「她是他的紅顏知己。」
「他們沒有結婚,是因為年齡差距?」
「我不清楚。」
「多麼可惜。」
對小冰晴來說,叔公一生如此豐盛多姿,已經有賺,親友不該傷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求真自問還了解年輕人,故不予計較。
牧師在這時叫眾人唱詩。
余寶琪站起來,回頭去取詩本,忽然瞥見列嘉輝。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開詩篇,低頭看著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後,她緩緩把頭轉過一點點,眼角帶到列嘉輝身形那邊,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來。呵,先是一絲驚訝,跟著是惱怒,隨即想起,他與她已沒有任何關系了,于是輕輕呼一口氣,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來,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終于黯然。
求真都看到了。
她老懷大慰,原來他們只是嘴硬,原來他們還沒有練得金剛不壞之身,他們內心仍然壓抑著各種情緒,偶然泄露,叫求真發現。
可憐,裝得那樣強硬,實有不得已之處罷,不過為挽回一點自尊,以後對自己有個交代,好繼續生活下去。
求真嘆息一聲,但是不要緊,會過去的,余寶琪這樣聰明懂事,年紀不算大,又有經濟能力的女子,甚受男性歡迎,總有一日,她會完全忘記舊人舊事。
求真想到這里,不由得伸手過去拉住她的手。
余寶琪知道適才一幕沒躲過求真的法眼,感激她的關懷,輕輕點點頭。
求真與年輕人的鴻溝突然接近一點,求真發覺他們並非冷血動物,他們比上一代更懂得壓抑情緒,控制過火,看上去便冷冰冰,不近人情。
牧師要求眾人再唱一首詩。
求真的目光又游到許紅梅身上。
她的頭發柬在腦後,用一頂小小黑邊帽子壓住,寬大的黑襯衫黑裙,可是高挑身型仍然無比俏麗,她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
而列嘉輝,正在凝視她的背影。
儀式終于完畢,許紅梅轉過頭來,看到求真,向她走近。輕輕說︰「小冰先生是個好人。」
「你還記得他。」
「當然,他,」印象模糊了,「他是你的,他是你的……」竟想不起來。
求真連忙說︰「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余寶琪從來沒有見過許紅梅,她詫異地看著她,啊那麼美麗而憔悴的大眼楮,連同性都深覺震蕩,這是誰?
求真卻沒有介紹她倆認識的意思。
而列嘉輝遠遠站在一角,躊躇著考慮是否要走過來,求真再抬頭時,發覺他已離去。
紅梅問︰「你找誰?」
求真答︰「沒有,朋友都走了。」
紅梅反而安慰求真︰「當然都要回家過日子,你也不希望我天天來你處坐著。」
求真只得說是。
只剩琦琦孑然一人,求真向她走過去。
琦琦听見腳步聲,沒有轉過頭來,「我想多坐一會兒。」
「我回頭再來。」
「你回去吧。」
「我不急,我沒事。」
在禮拜堂門口,求真發覺列嘉輝並沒即時離去,他坐在車中,看著許紅梅,似有話要說。
紅梅接觸到他的眼神,猶疑地征求,求真的意見︰「他好像在等我。」
求真不出聲。
她同他的緣分難道還沒有盡?求真吃一大驚,只覺恐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幸虧這個時候,列嘉輝的車子終于駛走。
求真問紅梅︰「你記得那是誰嗎?」
紅梅笑,「那是列嘉輝,他曾叫我快樂,也曾叫我傷心,此刻我們已經沒有關系。」
「你懷念他嗎?」
「有時,有時不,」紅梅說,「我還有一個約會,」她吻吻求真面頰,「我得走了。」
她不願廣泛地談論她生命中過去的人與事。
許紅梅上了車。
余寶琪也向求真告辭。
求真把他們一一送走。
只余小冰晴,在求真背後「啪」拍一記巴掌,「這幾個人,關系奇妙得很呢。」
求真沒好氣,轉過頭來,「你懂得什麼。」
「你沒留意到他們的眉梢眼角嗎,嘖嘖嘖,大有學問。」
「沒心肝,叔公故世一點悲傷都沒有。」
小冰詫異了,「可是,那是人類必然結局,並非叔公個人不幸,而且,他得享長壽,我又何必傷感?」
求真听了,只得嘆息,說得再正確不過,可是道理歸道理,她仍忍不住難過。
誰知小冰晴說下去,「而你,卜女士,你那樣哀傷,是因為年紀大了,大約不須很久,便會同叔公會合,因而觸感傷情而已。」
求真听了,一點沒有生氣,此小冰太似彼小冰,說話一針見血,也不理人家痛不痛。
就此可見小冰的生命其實已經得以延續,這個佷孫已得他真傳。
求真不由得微笑起來。
「你還不走?」
小冰搖搖頭,「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