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同孩子說︰「掛念媽媽,為什麼不說?」向許紅梅報告,「太太出門之後,夜半時常驚醒大哭,見太太房內有燈,必定去尋,听見門聲,往往凝神聆听,多日不說一句話,從沒見過那麼懂事的孩子。」
許紅梅垂頭。
「媽媽不是回來了嗎?」
紅梅伸出雙臂,「媽媽抱。」
小嘉輝仍然伏在保姆身上。
紅梅解釋,「大人總要出門辦事,你去問問其他小朋友……」不知為什麼,她的聲音哽咽了。
「終于,壞消息傳來,方俊禹在一個清早出去之後,沒有再回來,並無留言,亦無遺囑,下落不明。他去向如何並不重要,漸漸,我忘記自己曾經出走,嘉輝年幼,不復記得我曾離開他一段時期,但我卻耿耿于懷,原來我這樣容易變心。」
求真黯然。
「原來,我欺騙的是我自己,我終于認識了許紅梅。」
不願從頭開始,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
多大的諷刺。
第三卷自白,到此為止。
許紅梅為那次錯誤的抉擇深深內疚。
是太過倉猝了,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即使是英雄又如何?
因為寂寞,因為不知何去何從,她跟了他走。
她以為每個異性都會像當年的列嘉輝那樣把她放在首位。
求真吁出一口氣。
列嘉輝一定會不顧一切把許紅梅帶到原醫生處。
第二天下午,求真忍不住駕車到列宅去打探消息。
避家來開門,見是求真,有點訝異。
「卜小姐,昨日傍晚,列先生便帶著老大太出門去了,據列先生說,他是陪老太太去看醫生,一段時期不會回來,把家交給我看管。」
求真只得借口說︰「沒料到昨日就出發,想是不願與親友辭行,他與我說過,此行是去看原醫生。」
「不錯,醫生的確姓原。」
「老太太行動方便嗎?」
「老太太似睡著了。」
「他扶老太太上車?」
「他抱著老太太,真沒見過那麼孝順的兒子。」管家感喟,「萬中無一。」
旁人哪里知道那麼多,列嘉輝分明是在許紅梅不同意之下強行把她帶到原醫生處。
「由司機送他們?」
「不,列先生自己駕車到飛機場,只吩咐說,日後會有一位許小姐來短住,叫我接待。」
沒有痕跡的出走,且己為許紅梅鋪了後路。
旁人只得等消息。
「卜小姐,他們回來,我們說您來過。」
「勞駕了。」
求真站起來離去。
回來?幾時?也許是明天,可能是下個星期,更有機會是世紀末。
自原醫生處出來,他們會變成徹頭徹尾的年輕人,忙著做年輕人的事,說不定要過三五十年,才會想起舊時之友,屆時,卜求真視目以待。
想到這里,一絲恐懼由然而生,求真連忙走到露台上去深呼吸,人類對于死亡,一向敬畏有加。
三天後,她與小冰一起聚餐。
小冰說︰「無論怎麼樣,我已經挨過這一年,我不會從頭再來。」
「小冰先生,你這一生,過得不壞呀。」
小冰笑笑,「可以這麼說。」
「從頭開始,有何不可?」
「求真,一個人即使返老還童,性格是不會變的,而那樣的性格,一定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命運軌道,相差無幾,一張報紙,從頭到尾讀兩次,你說煩不煩,還有什麼味道?」
求真無言。
琦琦在一邊默默侍候小冰,體貼地遞茶遞巾,動作如行雲流水,與小冰早有默契。
小冰少不了她,而琦琦如果沒有服侍的對象,恐怕也會恍然若失。
「兩位暫時不會離開本市吧?」
「鬧市有鬧市的方便,真正要隱居,住哪里都一樣,不一定要回歸深山野嶺。」
求真大喜,「那我多一雙朋友可以來往了。」
誰知小冰立刻說︰「你可別天天來煩我,吃不消。」
求真啼笑皆非。
琦琦說︰「別听他的,他巴不得你日日來同他抬杠。」
「我不會妨礙你倆隱居。」
「隱居,那麼容易?」琦琦笑,「很講條件的,第一,性格要恬淡,第二,得不愁生活,否則三五七天之後,還不是又拋頭露臉四處亮相。」她拿眼角瞅著小冰。
小冰居然承認事實,「我的確不甘寂寞。」
討論之後,小冰有點磕睡,求真向琦琦使一個眼色。
琦琦便說︰「求真想早點休息。」
飯局至此結束。
求真駕駛小小房車返回寓所。
半途她己發覺有人盯梢。
那部車子完全不介意她知道此事,每隔一陣子便響號惹她注意。
誰,哪個少年人?
求真搜一搜記憶,不,她並沒有這樣相熟活潑的小朋友。
到家了,後邊那輛小跑車也跟著停下來。
求真下車,叉起腰,等那人出來。
車門一開,就有人叫︰「求真!」
聲音響亮,分明是名少女,膽敢直呼長輩名字,求真一向看不慣這種沒上沒下作風,不由得皺起眉頭,「誰?」
「我,求真。」
少女下車來,馬尾巴,小襯衣,大蓬裙,嫣然一笑,靠在車門上,「我,求真。」
求真呆住了。
當然,是她,求真認得她,求真在熒幕上見過她,這正是少女時期的許紅梅,皮膚光潔,雙目明亮,頭發烏黑,身段苗條,「求真,是我。」
她回來了。
手術成功,她回來了。
求真喉嚨忽然變得干涸︰「你,紅梅。」
許紅梅把手臂伸進求真臂彎,「請我進屋喝杯茶。」
求真看看她,「你今年幾歲?」
紅梅聳聳肩,「二十一二,大概是這個年紀。」
「你有前生的記憶嗎?」
紅梅點點頭,「有,每一個細節。」
「那還好,不至于要事事從頭開始。」
「不,求真,」她轉一個圈,大蓬裙散開,「我已決定絕對不重蹈覆轍,好好利用新生。」
求真呆了半晌,看著她蓓蕾似的面孔,「對,列嘉輝呢?」
「他很好,他所需要適應的,沒有我多,他已經回家。」
「那個家?」
紅梅忽然睞睞眼,「我不方便問那麼多,朋友之間要保持距離。」
朋友?
許紅梅同嘉輝是朋友?
許梅喝一口茶,「求真,你不是不知道他另外有個家,每天晚上,他給我一杯牛女乃,里邊放半顆藥丸,喝了好讓我睡,然後他便去過他的生活。」許紅梅格格地笑,「年紀大了,老弱無能,只得由他擺布,心灰意冷,不想再生。」
求真呆呆听著,只覺毛骨悚然。
「他還是強行把我帶到原醫生處,那不過是三天之前的事罷了,‘你不會後悔的,紅梅,你不會後悔’他說得對,求真,我沒有後悔。」
求真驚駭地看著她,一個美貌少女,娓娓道前生的恩怨,那種詭秘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求真,我要好好生活,我不會再糟蹋此生,從此之後,列嘉輝與我,不再是同一個體。」
求真無語。
「求真,我們仍是朋友吧?」她拉著求真的手,神色焦急,她是真的在乎卜求真這個友人。
求真只得說︰「我總是在這里的。」
「求真,你是了解我心情的吧?我不再願意為列嘉輝而失去整個世界了。」
求真實在不敢苟同,「呃,我—」
「求真,這里,要找我,撥這個號碼,我立刻出來。」
她忽然伸手,親呢地替求真抿了抿鬢腳,然後飛快地轉身,上車去,擺手,按喇叭,把車駛走。
動作大,愛笑,她是個典型正常少女。
原醫生好手腕。
求真呆呆進屋去。
電話鈴響。
「求真,」這是琦琦,「你或者有興趣來一次,列嘉輝出現了。」
「在你們處?」
「是。」
「我馬上來。」
求真其實已經相當疲倦,可是被這樣的消息一刺激,精神亢奮,只抽空洗把臉,便趕到小冰處。